隔江喚舟,搖曳波瀾。
執手輕咽,相顧淚眼。
拂袖去,醉了硯,一紙離書在案;
琵琶曲,生哀怨,多怨言深情淺。
次日清晨,趁媽媽還在熟睡中,我便起了床,洗漱都顧不上,攜著昨晚匆匆收拾好的行李,便輕輕地下樓。我扶著牆走,儘量不讓木板樓梯發出任何聲響。我把寫好的信工工整整地放在茶鋪的櫃檯上,擔心被風吹走,又用計算器壓上。
外面仍是一片夜色。幾盞昏暗的路燈就像磷火一樣發出微弱的光線,令潺潺的江水泛出幽冷的暗黑。我回過頭,望了望那雕花的木門,以及屋簷下隨風翻飛的繡著“蘭舟茶樓”的三角旗,我才明白,我就要離家出走了。
無論我有多麼不捨,總是有扭頭走掉的那一刻。我揹著包袱,抱了抱稍覺清冷的雙臂,在幽幽的夜色中向前出發。
清晨的磁器口甚是安靜。大大小小的店家都還沒開門,在蕭瑟浮動的夜色中沉睡,那些飄飛的幡旗、鏤空的木窗、鑿花的木門、滄桑的石板路,都靜靜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來到磁器口大門,外面沒有一輛車。於是我就沿著馬路一直向前走,走到什麼時候都無所謂。我知道,走不了多久就是黎明,就像我堅信,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找回焰子哥哥。
又來到那座高架橋。我頓了頓腳,我就是在這裡遇到大熊的,那個天使一般的男孩子,大哥哥一般體貼入微的男孩子。現在,他身在美國,也許現在的美國正是白天,那麼他在做什麼呢?在醫藥室閱盡各味?在實驗室臨床實驗?抑或偶爾偷一下懶,正托腮對我思念?
我正出神地想著,恍惚覺得橋的那頭有人正朝我跑來。但我轉念一想,這也不足為奇,因為很多年輕人都喜歡這麼早起床,然後晨跑,從江那邊跑到江這邊,從這座城市跑到那座城市。
當那個身影靠近我的時候,我怔住了。是大熊。竟然是大熊。他一邊籲喘著粗氣,一邊呼喚我。
此刻我心裡疑問多於訝異,此刻的大熊,不應該在大洋的彼岸麼?不應該在醫藥室或者實驗室麼?他怎麼會突兀地出現在這裡?
大熊見我傻根似的杵著,一邊拉著我的手朝前走,一邊簡單地解釋:“我回來陪你找邱焰……你不用擔心我的家人,他們從來都是尊重我的選擇……我昨天聽小康說你回去查移民遷址,料想你會跟你媽媽不辭而別,只是不知道你具體幾點離家,所以一直站在橋那端等你……”
我想此刻,我需要大哭一場。眼前這個拉著我的手走向前方的男孩子,真的是大熊嗎?熊澤恩?澤恩萬物的神?他為什麼總會像守護天使一樣,在我最最悲傷、最最柔弱、最最無助的時候降臨在我身邊?縱然是身處天涯海角,異國他鄉,大洋彼岸,也能變戲法般地出現?
向前走了一段兒,我甩開他的手,說:“大熊,你聽我說,你回去。你不能為了我這點破事毀了你自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已經害死很多人了,我不想再連累你……”
大熊噓的一聲打斷我的話:“傻瓜!什麼叫不值得?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活得悶悶不樂,我也會鬱鬱寡歡的。”
我在夜色中仰起頭,希望即將湧出來的淚水可以倒流回去。末了,我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行大熊,你聽我說大熊,你必須回去,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一個多遠的旅程,我自己都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結果!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重慶,其實我是一個依賴xing很強的人,從小都是奶奶和媽媽替我安排好一切,我的獨立xing很差的,你就讓我自己出去磨練一下自己吧。”
大熊緊緊拽著我的手,在黑暗中笑了笑,我彷彿能看見他右臉那隻漂亮得讓人痴迷的酒窩。他說:“既然你依賴xing強,就讓我來做你的依賴吧,好嗎?小韻,你知道嗎,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被你眼裡的那股憂鬱深深地打動了。那天,你站在高高的天橋上,神遊物外地注視著嘉陵江,雖然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張彷徨而悽迷的臉。在後來跟你的接觸中,我發現,你是一個那麼可愛的孩子,你像一個小當家似的在茶樓裡忙裡忙外,懂得替奶奶和媽媽分擔;在醫院裡的時候,你被小華的畫深深吸引,只有你能看懂那副《母子連心》裡面蘊藏的深義。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給我發的電子郵件,告訴我邱焰走了之後,只要我一想象到你萬念俱灰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
我想我不能被大熊洋洋灑灑、跟事先編好一樣的甜言蜜語打動,於是,我心一橫,朝他怒吼道:“你心碎什麼啊!我們不過就是朋友,簡簡單單的朋友!若不是那一場邂逅,我們現在連朋友都不是!你以為我找不到邱焰就會對你動心了?你以為你大老遠從美國飛回來,我就感動了?啊?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心裡面只有邱焰他一個人!你現在就給我滾回去!滾啊!”
我想我是真的動怒了,不然我的耳根就不會一直髮燙。可我希望那是幻覺。為了愛邱焰,我疲於奔命,像一隻撞壁撞得頭破血流的籠中困獸。所以,我不想再拖負一個大熊,不為別的,只為我愛他。
大熊永遠不會對我發脾氣,縱使我這樣出言不遜,這樣無情地傷害他。他的聲音仍然溫柔似水:“發洩完了就快走吧,再磨蹭天就亮了。”
說罷,他便牽著我的手一股腦往前走,手裡帶著一道蠻橫的勁兒,我怎麼也掙脫不開。想不到這頭熊犟起來比我還倔,語不驚人卻毫不妥協。
我一邊跟著他快速的步履,一邊說:“總之我是不想欠你的。如果到了荊州,找不到邱焰的話,你立刻返回美國去。”
大熊頭也不回,喃喃說道:“我既然去了,就一定幫你找到。”
我有些激怒:“你別老想偏移重心!我的意思是說,無論找得到還是找不到,你都得走。”
大熊便不說話了,天已經微亮,一輛開往菜園壩長途車站的公交車在身後鳴笛,大熊招了招手,拉著我一道上了車。
癱在座位裡,大熊把我的頭扳到他的肩上,讓我依靠。我累得眯上眼睛。我想,如果老天要我揹負罪債,我就揹負吧,反正我已經罪不可恕了。
在列車上的那一天一夜,大熊一直毫無怨言地給我當溫床,我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列車每靠近一個站,我的心便緊張一分,我知道我已經離焰子哥哥越來越近了。我強烈渴望見到他,以至於對他的那些埋怨也消失了,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錯,一定是媽媽對他苦口婆心地勸戒、央求,他於心不忍,才選擇離開我的。
列車到達荊州車站的時候,天正下著靡靡yin雨。不算大,走在雨裡只能淡淡沾溼頭髮,看上去像一顆顆粘在髮梢的白糖。還記得小時候,焰子哥哥最喜歡頂著毛毛雨出去給我摸魚,用一隻透明的塑膠碗裝著,頭髮上就滿是這樣細細的珍珠一樣的雨滴,招人喜愛。
雖然雨並不大,大熊卻執意要去買一把雨傘。我想說不必了,出門在外,凡事還是節約點好,錢到用時方恨少,能省就省吧。但我想想,大熊是出於關心我才這樣做的,也只好由著他去了。
我放眼望去,整個車站滿是黑壓壓的人群、嘈雜的聲音、鏽跡斑駁的欄杆、黑黃條紋的警戒線、穿制服的交警、滿是汙泥的地板、吹哨子的工作人員……一切都是那樣陌生。至少我有大熊作伴,焰子哥哥單身一人,他會寂寞嗎?
雨越下越大,我便跑到一隻塑膠棚下面避雨。我身邊站著一個相貌極不友善的又瘦又矮的男子,頭髮凌亂,衣衫襤褸。我看到他正用一種令人費解的眼光盯著我,我給嚇得一陣哆嗦,便把目光移開。想不到那個男子竟然趁著人群雜亂,一把奪過我的小挎包,粗魯地推開擋在他前面的人,像一隻敏捷的猴子逃竄開了。恰好在對面雜貨店裡買雨傘的大熊一個轉身,就跟那個搶我包的男子撞了個滿懷,機靈的大熊見那人表情不對,一眼就認出那人懷裡的包是我的,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一把奪過包來,順勢再給了那人一拳,那人便趴倒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爬起來便倉皇而逃。
大熊拿著包和雨傘過來,侷促不安地問我:“你沒事吧?這外面人多手雜,魚龍混雜,你得多防範著點呀!還好我跟著你來了。不然非得讓人把你衣服褲子都扒光了。”
我看著半帶著關心、半帶著責備的大熊,不禁撲哧一笑,說道:“你怎麼比我還緊張啊?這包裡又沒什麼貴重物品,就一沓擦汗紙、一盒洗面奶、一把紙扇罷了。”
大熊嗔怪道:“萬一要是放了貴重物品呢?萬一要是把你那琥珀放裡面了呢?弄丟了怎麼辦?”
我惶惑地看著大熊,問道:“琥珀?你怎麼知道的?”
大熊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便支支吾吾道:“還不是你自己在車上睡著了,講夢話給講出來的。”
我便沉默了。大熊已經撐開雨傘,不鏽鋼傘骨、深藍色綢布傘面、上面畫著一對非常可愛的胖嘟嘟的褐色比目魚。大熊把我緊緊攬在懷中,朝汽車站走去。
我們到了汽車站,買了到達埠河鎮的車票,我坐在車窗旁邊,定定地看著窗外那一排排瞬間閃過的煙雨楊柳、一望無際的平原、整池整池盛開的荷花、大片大片的蘆葦蕩、遠遠近近的農家,我想,也許焰子哥哥會愛上這個地方。這裡不像大山裡面,人們活得像坐井觀天的青蛙,視線狹窄。
列車很快就抵達埠河鎮。我們從車站走出來,便看到一個漂亮而靜謐的小鎮。馬路像一條玉帶一樣延伸到遠方。正巧碰到今天趕集,一條小街兩旁全是稀奇古怪的農家產品,蜂蜜啦、蓮子米啦、藤稔葡萄啦、土雞蛋啦、麻烘糕啦、鮓胡椒啦,等等等等,讓人應接不暇。滿街淳樸的叫賣聲不絕於耳,偶爾幾個調皮的小孩兒,拿著冰糖葫蘆藏在我們身後跟夥伴玩躲貓貓。
大熊拉著我穿出擁擠的人群,來到街尾的一個小土壩的修車場。小土壩上停著幾輛破舊的貨車,機油漏了一地,幾個修車工正躺在車底下拿著鉗子等工具修理破車,滿手滿臉都是黑糊糊的機油。
大熊隨便逮了一個正抽著土煙、頭戴破草帽、身穿氰綸面料的藍襯衣和灰色的涼褲子、腳踏帆布膠鞋的大爺問道:“大爺,請問萬眾村怎麼走啊?”
那大爺咂巴了一口,抽出土煙,吐出一大片濃濃的煙霧,抬起頭瞧了大熊一眼,才慢悠悠地說:“你小子踩狗屎了。”
大熊正納悶大爺那話是什麼意思,大爺便指了指那輛破舊的灰色拖拉機說:“檔壞了,馬上就整好。我搭你去萬眾村。我從那裡來的。”
我這才恍惚大悟,原來大爺所說的踩狗屎是指走狗屎運了,看不出來這大爺還挺冷幽默的。聽他那意思是準備順道載我們一程了,於是我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熱心腸的老大爺。典型的小個子老人,脊背給生活壓駝了,彎彎的像一座拱橋。他的腰間掛著一隻像電話線一樣螺旋形的塑膠鑰匙鏈,看上去簡單而又樸素。
拖拉機吭哧吭哧地顛簸在鄉間的土路上,像一頭爭強鬥勝的小蠻牛發出的悶哼聲。我的心裡滿是欣喜與亢奮,因為我知道,馬上就可以找到我的焰子哥哥了。我想,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一定感動得涕淚俱下,抱著我就是一頓痛哭。
大熊緊緊抓住我的手,用欣慰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大熊是替我感到開心。一時之間我心酸得緊,像他這樣優秀的男孩,此刻應該在國外深造,卻因為我的事情給耽擱了,我太對不起他了。
道路兩旁是整整齊齊的白楊樹,小河裡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穿花衣服的農村婦女在洗衣服洗菜,一群小孩子在路邊嬉戲打鬧,看到我們就嘻嘻地呼叫,像看見兩件稀罕的寶貝似的。
“小夥子,可是要找萬眾村哪一家?”叼土煙的大爺在前面問。
大熊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支吾道:“我……我們是來找人的。”
大爺也愣了一下,問:“村裡人家也不多,你倒是說說看,姓啥叫啥,看我認識不?”
大熊說:“我們要找的人是最近才從重慶市巫山縣遷來的,是三峽移民。他們的名字叫邱光福和邱焰,是兩爺子。”
大爺便愣哼了一聲,說道:“哎喲,這移民可就多了。前段時間是遷來了好多外來人口,怕是我都不認識了。你說的那邱什麼福的,我也沒聽過,要不大爺找村長給你倆打聽打聽?”
我想我們這次算是遇到貴人了,一切進展得如此順利。想來想去還是咱們鄉下人好,熱情、淳樸、憨直,無論是誰都當成客人。大熊感激地應道:“那謝謝大爺了,有勞大爺了。”
熱情的大爺便倒了個車,又換了條路,朝另一個方向開去。說實話,我這也是頭一回上平原地帶,從埠河鎮一下車,就已經不知道東西南北了,更別說這七轉八拐的,再加上道路兩邊的建築、植物也都大同小異,我就更加不知道是到哪裡了。我看了看大熊,他也一臉迷惑,使勁地盯著兩旁的風景看,看樣子是想找到一件可靠的參照物。
路上偶爾竄出兩條野狗來,白的黑的花的都有,脖子上還帶了頸圈;偶爾遇見一個趕鴨子下湖的農民,那群鴨崽給拖拉機的聲音嚇得嘎嘎嘎嘎四下逃竄;遠處的草地裡,拴著幾頭牛羊,正悠閒地啃食著鮮嫩的青草。
不知道拖拉機悶哼著開了多久,最後在一個小院門前停下。想必這裡就該是村長的家了。小院用一圈花石塊圍起來,漂亮別緻;裡面是一個水泥鋪地的小壩子,幾隻花公雞正昂首闊步地踱著步子;一隻咯咯咯咯直叫喚的老母雞豎起一身羽毛,保護著一群嘰嘰喳喳四處覓食的小雞崽。儼然一副悠閒的鄉村畫卷。
小院前面便是一棟白瓷磚、紅琉璃瓦、綠窗玻璃的兩層小房子。堂屋的大門一半開著,一半閉著,門框上貼著一幅紅底黑字的對聯:“枝頭梅綻新春麗,海角龍騰偉業興。”
大爺下了拖拉機,走到小院裡面,衝屋裡喊道:“麗香!麗香!”
立刻就有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從二樓的綠色玻璃窗戶探出個腦袋來:“誰呀!”
大爺衝小女孩兒喊道:“是你武大爺!你爺爺在家不?”
小女孩兒回道:“他去鎮上啦!今兒個不是正趕集麼!武大爺您找他有啥事兒啊,進來坐著等啊!”
武大爺笑道:“嘿嘿,麗香,不是大爺找他,是這兩個哥哥找他。他們可是從重慶遠道而來的,你趕快請他倆進去坐坐,倒杯水喝喝。”
小女孩兒動作麻利,像一陣風似的閃了下來,開啟堂屋的另一扇門,衝我倆說:“快進來吧。我爺爺一會兒就回來。”
我們便靦腆著走了進去,武大爺揮了揮手說:“那大爺我先走了啊,還得給人拖東西去,不能給耽擱了。”
說罷,武大爺又騎上他破舊的拖拉機吭哧吭哧地走了,揚起一股黃塵。
小女孩兒生得俊俏,一雙臉蛋兒紅得像蘋果似的,留著學生頭,穿一身鵝囧囧校服。堂屋裡陳設簡單,幾隻凳子、一隻藤椅、兩隻還未殺青的竹簍、一堆土豆、一張靠牆的方桌,上面擺了幾隻香燭,牆上貼了幾副聖母和耶穌的畫像,顯然,小女孩家裡有人也是基督教的教徒。這不禁讓我想起奶奶生前的那些基督畫像,心裡湧起一陣心酸,像碰翻了醋瓶子。
叫麗香的小女孩給我們倒了茶水,跟我們開心地聊天。一杯茶還沒喝完,她爺爺就回來了。我抬頭望去,那個站在門口、手提一條肥大的草魚的老人,大概就是萬眾村的村長了吧。他瘦瘦的高高的,背稍稍有些駝,耳朵上夾著一支圓珠筆,戴一副棕褐色邊框老花鏡,穿一身墨藍色中山裝,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
沒等我們作自我介紹,麗香就搶先道:“爺爺,這兩位哥哥是從重慶來的,是來找您的。”
和藹可親的老村長顯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將那條草魚放到水盆裡,才回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們,呵呵笑道:“重慶?那可是趕了不遠的路哦,大費周折來找我,想必是有急事吧,年輕人?”
我正要開口解釋,老人吩咐麗香:“丫頭,你去做飯,順便炒兩個你的拿手好菜。兩位哥哥肯定餓了。”然後,他回過頭來對我們笑道:“有什麼事,飯桌上說吧,現在肯定是累了,喝杯茶水,歇息一會兒。”
大熊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要沉住氣。
老村長很慈祥,對我們噓寒問暖,問我們重慶的經濟狀況以及民俗風情。閒聊了一會兒,麗香便從廚房裡探出可愛的腦袋,說:“上菜啦,準備開飯!”
我們拘束地坐到飯桌上,年紀小小的麗香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四道好菜:酸菜魚、芙蓉肉片、燜煮茄子、炒萵筍。
我們拘束萬分,老村長也不說話,只是呵呵笑著看我們吃。麗香這丫頭手藝還真不錯,小小年紀就這樣厲害,真讓人佩服。等到我們吃得夠了,老村長才眯起眼睛問我們的來由。
我便將早就想好的話一道稟上:“是這樣的,老爺爺。我們是前來尋找三峽移民遷移到貴村的親人的。由於當初搬遷倉促,所以沒能聯絡上,後來聽說青龍灣桂花村的村民遷到貴村,所以就前來尋親。”
老村長聽完我的陳述,也不迴應,只是吩咐麗香道:“丫頭,去把爺爺的本子拿來。”
麗香便去了,不一會兒就抱著一本厚厚的舊得發黃的筆記本進來。
老村長把筆記本開啟,翻了幾下,才把筆記本遞交給我,說:“名字都在上面了。看看有沒有你的親人。”
我的心一陣緊張,我知道揭曉答案的時刻就要來臨了!我在心裡默默祈禱了一番,才從老村長手裡接過本子來,一行一行仔仔細細地搜尋著。
本子上的名字都是那樣熟悉,果真是以前住在青龍灣的鄉親們。可是,我把那列名單都看了足足三遍,也沒瞧見乾爹和焰子哥哥的名字。我的心彷彿一下子掉進灰坑裡,給糊了一層濛濛的黑灰。大熊抓了抓我的手,使了一個眼神示意我不要激動。我再看了一遍,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王昌榮。
王昌榮就是以前我們青龍灣裡面算命算得最準的那個盲眼老人,大家都叫他王瞎子,就是他在我出生的時候,告訴奶奶和媽媽,我命中犯水,且患龍陽忌癖。去年我從青龍灣回來的時候,他就坐在村口的老黃桷樹下,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對我諄諄告誡。我感到眼前一亮,興許他會知道一點線索。
於是我就問老村長,王昌榮住哪裡。老村長蹣跚著走到外面的小壩子裡,指著外面那條破爛不堪的泥巴路,說:“咱萬眾村不大,你們向著這邊走,不多會兒就到啦,他住七十五號。”
告別了老村長,我們便循著他指的路子走去。因為剛下過雨,所以路上偶爾會有一窪積水,倒映著雨後初晴的藍瑩瑩的天,清澈透明。
七十五號房子是一座低矮的小平房,石頭堆砌,做工粗陋,顯然是由於時間倉促,趕了工,所以看上去像一座簡單的雕堡。簷下有一隻泥堆的燕窩,裡面傳來一陣呢喃燕語。
王瞎子就坐在屋簷下,一雙戴著墨鏡的眼睛落漠地注視著遠方。他總是這樣,即使雙眼失明,卻喜歡伸長了脖子顧盼著,彷彿有什麼東西將要到來。他比一年前顯得更加蒼老了,鬚髮花白,皺紋滿面,牙齒也落光了。
我輕輕地走過去,喊了聲:“大爺?”
他便驀地抬起頭來,一雙枯燥的手顫抖著撫摸我的臉,又摸了摸我的手心,才艱難地說:“韻兒?你來啦?”
我應了一聲,沒有牙齒的大爺講話都很難了,像牙牙學語的嬰兒一樣,幾乎分辨不出來他到底講的是什麼。我哽咽著說:“搬了新家,身體可好?可習慣湖北風水?”
他點了點頭,說:“一把老骨頭,硬朗著呢。只是這閒的啊,讓大爺受不住。現在沒人算命啦,你說還要大爺來做什麼?”
我蹲在他面前,抓著他的手,看到兩行濁淚從他墨鏡後面滑落下來。我能明白眼前這個老人一生的寂寞。他從小是孤兒,長大了也無妻氏、無子嗣,孤獨一生。現在,連他賴以生存下去的行當也失去了作用,再也沒人找他算命看相占卦,他就像一個逐漸失去統治地位的君王,我想我能體會他心中的哀傷。
可同時,我又是那樣惱恨他。如果不是他妖言惑眾,我奶奶和媽媽就不會給我安排如此縝密的人生路子,就不會把我當成籠中鳥、缸中魚一樣朝著她們想象中的模樣去馴化我了。一時之間,我真的覺得我就是馬戲團裡的動物,一生都在為別人表演,喝彩隨人,喝倒彩也隨人。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對了大爺,您還記得邱光福嗎?他沒跟著一起遷過來嗎,怎麼移民名單上沒他的名兒啊?”
王大爺頓了頓,吞聲噎氣地說:“不知道呢,怕是沒跟著一道遷過來呢,一路上也沒聽到那老傢伙聲音啊。大夥都以為那老骨頭晚來得福,上重慶投靠你這乾兒子去了。咋的,難不成是沒去找你?”
我的心裡像給鋼針錐著一樣難受,兩行眼淚再也受不住控制,跌落下來。大熊走過來攬攬我的肩,安慰我不要難過。一時之間我像匹失去了方寸的戰馬,不知道該前進還是後退。上天就像跟我開著戲謔的玩笑,正在我暗自慶幸的時候,嘣的一聲,救命稻草又斷了,我重新跌入萬丈深淵。
我只感覺自己現在就像只被人掐掉了觸角的蜻蜓,完全找不到方向了。大熊也很是無奈,猜不透其中的原因。網上的移民英雄榜上明明寫著青龍灣是遷移到了湖北省荊州市埠河鎮萬眾村,我翻出手機核對,沒有錯啊。乾爹他們又沒有去重慶投靠我們,莫非他們還有別的親戚?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從來沒有與任何人有來往。
就在我找出手機核對地遷址的時候,才發現手機裡面有很多未接電話和未讀簡訊,由於手機設定了靜音,所以我一直沒發現。有白亮打來的,有駱揚打來的,剩下的全都是媽媽打來的。我只顧跟她堵氣,也沒回她電話。
告別了王瞎子,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大熊說:“小韻,你別擔心,咱們去找移民局,我不相信他們還把兩個活人給弄丟了。”
我覺得手足無措,也不知道上哪裡去找移民局。大熊安慰我說:“你看這天都快黑了,咱們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明天再去找移民局。”
我們便回到埠河鎮上,在一家最便宜的小旅店租了間房子,算是歇腳。 旅館的背後是一個家畜市場,雞鴨鵝、豬牛羊的鳴叫聲不絕於耳,伴隨著臭哄哄的糞便的氣味。與其說這是一家旅店,倒不如說這是一個破爛不堪的收容所,一層樓共用一間廁所,洗澡間沒有浴霸,沒有空調,甚至電風扇都沒有,十來個平方,一床舊得褪了色的被子。不過對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我最擔心的還是上哪裡去找焰子哥哥。
那個肥得不能再肥的女老闆用鄙視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嘴角挑起一絲輕蔑的笑,然後嗡聲嗡氣地說要洗澡就拎水壺去下面的開水房裡打水,然後甩下一把鑰匙便走了。
大熊把窗簾拉上,又走到前面陽臺上看看,那裡種著一盆梔子花。他二話不說就折了一把進來,插到床頭櫃的紙盒裡,頓時房間裡飄滿了濃郁的花香,壓住從外面傳來的家畜糞便的臭味。
然後,大熊提著熱水壺下去了。很快他便拎了一壺熱水回來,將水倒進浴盆裡,又兌好冷水,百般除錯,直到確定那水不會太燙,也不會太涼,才溫柔地呼喚我去洗澡。
我把自己整個泡在水裡,只剩出一隻腦袋來,想要將所有的難受與怨氣都溶解在水裡。最終,我忍不住哭著呼喊大熊:“你進來!”
大熊便聞聲推開門,不安地問我:“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只是不住地哭,豆大的淚珠落到熱氣盈盈的水裡。大熊跑了過來,趴在浴盆上,焦急地問:“是不是水太燙了,還是太涼了?”
我哭著說:“我找不到焰子哥哥了!我找不到他了!他說過這輩子死也不會離開我,可為什麼他食言了?他為什麼走了啊?他為什麼還走得這樣徹底,不給我留下一絲尋覓的蹤跡啊?”
大熊見我哭得傷心,抱住我的頭,輕輕安慰道:“小韻,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大熊哥還在呢,我會陪著你的。”
恍然間,我又想起焰子哥哥在離別信裡寫的那句話:請不要尋找我,茫茫宇宙,我不會輕易暴露我的方向。
大熊好不容易才哄得我安靜下來,他繞到我背後,說:“來,我給你搓背。”
他的手像充滿了低壓電流似的,直電得我舒服到了極點,連夜來的舟車勞頓剎那間消失。大熊一邊給我搓背,一邊輕輕地講述著一個故事:“傳說在西伯利亞,生活著一種頑強的蝴蝶。每年雄蝶為了與大洋彼岸的雌蝶交配,它們都要經歷一場特殊而又非凡的遠端遷徙。它們繞過中國的大地,渡過太平洋,到達一個小島。在這場生命的旅途中,它們櫛風沐雨,乘風破浪,幾百萬只雄蝶從西伯利亞出發,而能夠堅持到最後,到達小島的卻只有幾十只。但就是這幾十只雄蝶,卻讓這個物種得以繁衍下去,生生不息。很難想象,那樣微小的生命,卻能挺過大海的滔天巨浪。雖然這只是一個故事,也無法去驗證它的真偽xing,但它卻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人貴在堅持,如果連最後那幾十隻雄蝶都堅持不住的話,這個物種就會滅絕。”
我明白大熊是想鼓勵我不要放棄,可我卻隱約覺得這個故事中還蘊含著另外一層含義,畢竟幾百萬只蝴蝶也只有幾十只能成功到達彼岸,他難道是想說,中國的同志有成千上萬對,能掙扎到最後廝守在一起的,又有多少呢?
我洗好了澡,大熊又下去給自己提熱水,回來的時候順便帶了兩份盒飯。我開啟一看,是一條紅燒木琴魚,看上去美味可口。我哽咽著吃完飯,大熊也就洗好澡出來。然後,我們就蜷在那張破床上看電視。那是一臺二十一英寸的舊電視,黑漆漆的,遙控器壞了,大熊便不厭其煩地按著我的愛好爬到電機前替我換臺。
其實再精彩的節目也吸引不了我。我只是想重溫那些快樂的日子,每天晚上粘在焰子哥哥懷裡看節目的日子。可我明白,焰子哥哥現在不在身邊,節目鬧得再歡騰,也是索然無趣的。
大熊見我無心看節目便把電視關了。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把那張破舊的床弄得咯吱咯吱直響。我轉過身,月光下的大熊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他也沒有睡著。我看著他,說:“大熊,你給我講講國外的經歷吧。”
他笑了笑,月光那樣溫柔,灑在他的臉上像一層淡淡的水銀。他枕著雙手,說:“我啊,在國外證明了一件事情。人們總是說國外的月亮比國內的圓,原來也不過如此。”
我笑了笑,說:“原來你就觀察這個啊。那有你沒有泡洋妞啊……”
問完這個問題我便後悔了,我總是這樣,心直口快,全然不想後果,心裡怎麼想嘴上便怎麼說。我想我是該好好管住自己這張嘴了。但大熊似乎並不介意,仍然只是淺笑著,把胳膊伸過來,說:“這床太硬了,枕著它吧。”
我安然接受了大熊的關心。在他柔軟的臂彎裡,我一覺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