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畫舫繼續向前一剎,一個穿長衫的高個青年從畫舫中鑽了出來,向這邊皺皺眉,“真是大小姐?”
陳雁杯捧著河燈一抬頭,驚喜道:“徐允丞!”
河燈光色晶瑩柔暖,陳雁杯本來便是極古典的長相,卻長髮卷卷蓬蓬,燈光全攏在眉心,越發映得她如同一尊不記悲辛的油彩觀音。徐允丞面色一寬,勸阻小孩子似的,“別人的河燈?快放回去,當心燒了手。”又說:“大小姐,長輩們看見你在這裡,請你來這邊一起坐坐。”
他面上頗多為難,林積心裡一轉,便知道一定是鋒山府的舊部叔伯和曹禎戎在船上敘舊。叔伯們當年跟關霄生了齷齪,最後依次出走,為的還是她的去留,如今雖然場面上仍要給關霄面子,但酒後可顧忌不了太多。不過那些叔伯都是鋒山府的老人,要出出氣也沒什麼大不了,也是遲早的事。
她拉著陳雁杯站起來,畫舫緩緩相靠,徐允丞先拉過陳雁杯,又說聲“冒犯”,握著她的手扶她過去。
席中杯盤狼藉,座中人早就喝得東倒西歪,猶在笑鬧不止,連王還旌都只是勉強清醒。好在徐允丞一向冷靜,並沒有貪杯,吩咐人重新換上席來,林積便和陳雁杯在徐允丞身邊坐下。陳雁杯又變成了舊式女人,等到林積寒暄完,攏袖敬一杯黃酒,“那我也叫一聲曹伯好了。”
徐允丞頷首一笑,曹禎戎看他一眼,笑道:“徐秘書都說過了。陳小姐打算什麼時候成親?我還想給你們主持呢。”
陳雁杯的臉倏地紅了起來,“還早吧……”徐允丞笑道:“先做訂婚宴,就在這個月底。陳小姐是北方人,婚宴留到家裡做好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准不准我放長假。”
林積喝著酒,一低頭就見陳雁杯的手指緊緊攥著旗袍,不由有些好笑,於是伸手去把她的手掰開,又聽曹禎戎笑道:“那就不準。府裡的事還等著你辦,誰知道你在這裡無心栽柳柳成蔭?”
王愫國當年是關倦弓的副官,如今告老多年,銀髮滿鬢,慢慢笑了一聲,“曹公怎麼不說有心栽花花不開?”
話頭一開,如墨池投石,濺起一片濃墨重彩。林積抿了抿嘴唇,按了按陳雁杯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正要開口,卻聽王還旌打岔道:“王副官,你這脾氣什麼時候改改?你那小孫子上次給我拜年,都還告狀說‘我爺爺不講理’。”
眾人烏七八糟笑了一陣,王愫國卻板著臉一拍桌沿,“講什麼理?真要講理,曹公如今也該抱孫子了!大小姐,府公在時你在我們跟前進進出出,府公把你當親生的女兒捧著,大家都看在眼裡!結果呢?府公安排的婚事,你搞砸了不算,還害得曹少爺死在南邊,等到府公一死,你就帶著林碧初跑了?!”
席中頓時一靜,陳雁杯的手猛地一掙,被林積緊緊握住。
曹禎戎半晌才自己斟了一杯酒,目光定定看著自己的指端。這隻手被火油燎過,也拿過刀槍,替一生知己削過筆,抱過一個頑皮的嬰兒,也埋葬了許多人,如今風塵不見,皺紋遍佈,因為年老,有著持久的顫動。“都是過去的事了,王副官,人各有命,怪不得誰。”
王還旌安撫地拍了拍王愫國的肩,“當年我們也不年輕了,剩下半輩子本就只能仰賴府公,府公一走,我們只好散了,王副官到現在都在介懷這個。王副官雖沒上過軍校,可也是平生最仰望府公,大小姐,王副官冒犯一句,你就當他說胡話罷了。”
林積在酒桌彼端低下頭,“王叔言重。”
王愫國的粗喘聲漸漸平息,陸篤以手支額,輕笑了一聲。他剛過而立,風流慣了,極修邊幅,淺灰西裝嚴絲合縫,哪怕酒醉,也只不過額上落下一縷碎髮,信手一耙,挑起薄唇笑道:“言重?大小姐,我父親當年位卑言微,去得也早,我並沒見過你,卻是至今都不明白,你憑什麼?府公與軍部的齷齪,各位叔伯自能拿刺客的人頭表足忠心以求立錐之地,憑什麼要退而求其末,拿三少進軍校來換?就憑你是三少的手足?”
王愫國又灌下一盅酒,復又哈哈大笑起來,“陸老九!老九來了嗎?啊,老九早沒了!小陸,當年你爹手底下的人被三少綁回來,三少是怎麼說的?三少拼著解散舊部進軍校都要她回來,你還不明白?他眼裡只有他們姐弟的命是命罷了!”
☆、影子毀滅的太陽
其實那年關倦弓正因為曹禎戎投誠的事上下奔走,高層中不少人儼然已經將鋒山府看做賊窩敵營。關倦弓一死,更是一面督責徹查案件嚴懲刺客,另一面著手清洗。眾人心知肚明,背地裡合計一番,只好硬著頭皮拿兩顆刺客的人頭來換耿耿忠心,便放出風去,很快就有人搭上了那艘去香港的船。
誰都沒想到,關霄那時剛到十八歲,手腕卻已極其凌厲,將作俑者一個個處理掉,他就站在那棵燒得簌簌落灰的樹下,慢條斯理地把被陸老九摔散的槍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拼了起來。
陸老九派出去的人是兄弟倆,一個被鐵鏈綁在樹上,火已經燒了起來,另一個卻被蒙上眼睛,手中放進一把槍,在弟弟的哭嚎聲中抖抖索索抬手,卻自然瞄不準鎖鏈,更是不敢開槍。
那兩人當即痛哭失聲,關霄卻並不抬頭看他們,彷彿裝槍才是天下第一要緊事,慢條斯理地開腔道:“你們是手足,我和阿七難道不是?你們手足相殘,都要換得家門齊整,我火中取栗,難道不能換回一個阿七?”
陸老九已經荒腔走板地大笑起來,“她是你的手足?她心眼多得很,府公在時人五人六,府公一走便翻臉不認人,三少,你還看不出來?她對鋒山府就沒有過一絲好念頭!”
關霄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她在跟前時,你們口口聲聲地捧著,等到諸侯烽火亂了,又說她笑得不對。叔伯們當年教我的可不是這樣,如今我便當諸位是喝糊塗了。諸位要活,辦法有的是,父親當日說過一句三少不入軍校,可當年那最後一張聖旨你們都撕了,還不懂世殊時異麼?”
陸老九狠踹一腳,啐道:“放屁!如今這世道鐵索橫江,三少還當軍校是康莊大道?只怕這一生都要拴在裡頭——”
“咔”,組裝完成,槍栓被關霄推了上去,手到槍動聲響,銀杏樹上的鎖鏈被一簇火光驀地彈斷,那人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猛地跪了下去,驚得全身痙攣不止。王愫國等人慌忙喝道:“三少!”
院中靜可聞針,關霄閒庭信步而過,撿起那顆發燙的子彈,放在鼻端,有癮似的嗅了一下硝煙的氣味,這才環視一週,瘦下去的面頰上隱約有笑,彷彿眼前全是家中需要攙扶的老人,聲調也隱含嘆惋,“來日海傾雲倒,諸位要去要留,都有我擋我護,可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