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翻的醬汁和肉塊。屍體早已僵硬,顯然距離死亡已有一段時間,匆忙趕來的醫師只能確定他確實死於食物裡的毒/藥。衛兵迅速抓來了所有曾經手食物的人,不出所料,對他們的拷問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結果。
“給他的食物一直是單獨準備的,您知道這是位多挑剔的大人,”廚娘抽噎著,“也許是誰混進了後廚……但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求您……”
“是什麼毒?”洛倫佐看向醫師。
醫師跪了下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這個小個子男人也開始發顫,“我不能確定具體的種類,最近有太多鍊金術士熱衷於煉製新的毒/藥……”
“我問了廚房裡的所有幫傭,他們都說沒有見到形跡可疑的人。”波利齊亞諾說,“只有一個廚子……”他指了指地上不停發抖的胖子,“承認自己中途離開了一會兒,”
已沒有什麼需要再問了。
“難道城裡還有帕齊的餘黨?”尼科洛問,“我們已經看遍了他的書信,沒有放過一個與他有私下聯絡的人!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會……”
太多了。洛倫佐回想起地牢中帕齊的詛咒。甚至不必是帕齊的同盟,美第奇確實從來不缺敵人。甚至這有可能是早已決定好的行動——他們觀察著,一旦帕齊失敗,就派人立刻殺死里亞里奧,點燃炮火的最後一段引線。而且——洛倫佐毫不懷疑,佛羅倫薩的封城是可以預料的,他們一定事先為這一行動約定過時間,在里亞里奧切開肉塊的同時,羅馬的教皇就已接到了侄子已死的訊息。這些躲在暗處的人,終於揮出了他們的爪子,為的是確保美第奇必將在這一場風波中解體。
而可能的人選太多了。不太可能是佛羅倫薩其他的大家族——帕齊已死,美第奇的權威在城市中再生,此時引來外邦的軍隊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那麼極有可能來自別邦,佛羅倫薩在這幾十年蓄積了太多財富,又贏得了太多聲望,人們將這裡視作文明的樂園與心臟,多少人想將這塊肥肉吞進自己的胃裡。是威尼斯,嫉妒佛羅倫薩的船隊搶走了他們的生意,因此暗下狠手?還是熱那亞,眼紅他們的制幣權,妄圖獨自控制弗羅林的流通?又或者,半島上已有二十年不曾發生大規模戰爭,這想必讓軍火商們咬牙切齒——這片土地從不是和諧的熱土,四周環伺的一直都是狼與虎。
“不用執著於找出兇手。走到這一步,他背後的人很快就會現身。已經沒必要掩藏了。”半晌,洛倫佐說,“尼科洛!”
青年猛地仰頭。“我即刻任命你為佛羅倫薩大使。請你立刻前往羅馬。”洛倫佐說,“但先不要展露你的身份。入城之後,先試探聖座是否已經得知了訊息。如果還沒有,就去找我們的分行經理,問他近來最常出入聖天使堡的是什麼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請你保護好羅馬的佛羅倫薩人。”
意識到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尼科洛悚然一驚:“……是!”
“米蘭多拉,”洛倫佐轉身,被點名的幕僚立刻看向他,“請你到米蘭覲見公爵,並確保我們的訂單已經如期完成。”
“那些武器?您確定……”
“無論如何,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說,指示書記官現在開始起草委任狀,“如果戰爭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必須現在就開始準備。”
“至於我,我必須留在佛羅倫薩。”他取下手上的戒指,在文書結尾蓋下家族的印章,“我會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讓我們不至於從內部坍塌。”
*
一切都準備得十分倉促,但此時已無法再多計較。復活節後的第三天,天未拂曉,衛兵將屍體從禮拜堂中抬出來,放入烏黑的棺木,再將棺木搬上馬車。花園裡的頹垣斷壁得到了簡單的修整,開闢出一片用以停放馬車的空地。歌隊與琴隊環繞在一旁,開始演奏一支哀樂。大教堂的銅鐘隨之敲響,樂聲喚醒了人們,城中的居民推開家門,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們順著哀歌走到花園前,這座曾被引為城市的驕傲的花園沉沒在雪白的濃霧中,因衰頹而顯得蒼涼肅穆,此刻它大門敞開,人們靜靜地走進去,坐在空地旁的長椅上。
所有異教雕像均已被從花園撤走,曾茂密生長的百合與玫瑰早已不復存在,光禿禿的土壤上陳列著一百餘具棺木,蠟燭的火光在白霧中熒熒發亮。忽然,不合時令的寒風吹散了霧氣,公爵登上小丘,顯露在眾人面前。黑衣的學士們站在他身後,默默懷想著遙遠的故事。千年之前,面對著全體雅典公民,伯利克里在陣亡將士墓前發表了演說。洛倫佐要做的和他無異,他環視聚攏的人群,回憶,悼念,然後激勵。
他站在最前方的兩具棺木旁。人們很快知道,裡面沉睡的是公爵的母親和弟弟。家族中的人們一般在五十歲以後才會為自己定製墳墓,他們只能睡在兩具與其他人毫無差別的棺木中。誰能想到生命會在如此年輕的時候猝然消逝?洛倫佐一一念出朱利亞諾從前的功績,讚頌他的無私與善良。他與朱利亞諾,就像古希臘神話裡的那對雙生子,相互扶持著跋涉在同一條長路上,分享同樣的美德與勇氣。公爵用沉痛的語氣說,如今他失去了他的波呂克斯。
喬萬尼站在人群中,手中牽著朱利奧。小小的孩子完全不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他悄悄地拉了拉喬萬尼的衣角,讓他半跪下來,靠在他耳邊小聲問:“叔叔就在那個盒子裡嗎?”
喬萬尼只是摟緊了他。
越過白霧與人群,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格外顯眼的女人。受情境感染而流淚的人們並不少,但她從進入花園的一刻就開始哭泣,此時已激烈得讓人感覺下一刻她就要昏厥過去。除此之外,只有她在不停地往他們的方向看,準確地說,是在看朱利奧。
喬萬尼很快注意到,她有一頭美麗的亞麻色長髮。
小朱利奧毫無所覺,他縮在喬萬尼懷裡,目不轉睛地盯著洛倫佐手上那枚紅寶石戒指,那是唯一閃閃發亮的東西。
演說結束,洛倫佐在靜默中走下小丘。取而代之的是主祭神父,他在胸前劃出聖號,為所有亡人唸誦禱文:“他們已經走完了世上的路程,被主接去。我們深信,凡一切相信主,接受主,照主真道而行的人,靈魂必蒙主救贖,得享安息……”
一陣淅瀝的冷雨,冰錐般的雨滴墜落在人們的雙肩上,沒有人閃躲。祝禱之後,黑衣計程車兵將朱利亞諾與克拉麗切夫人的棺木抬回了小禮拜堂,他們隨後將被安葬在美第奇家族的墓室中。騎手們翻身上馬,將其餘的棺木帶離花園,洛倫佐和學士們步行跟在他們之後。人們無聲地跟隨著公爵,像一片龐大的尾羽,緩緩掃過佛羅倫薩的長街。鐘聲仍然在響,像一聲聲啟示,越來越多的人看見了這一幕,隨之加入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