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確實見到主元方丈和雲離把他葬在了那秘洞中,與金山“長眠”……只是,這件事僅有白隱寺中的人才知道。
袁憫知曉安桐會在何處存疑,道:“安大公子,人被綁在柴火堆上,面對一把明火,總會感到恐懼。某個小和尚一懼之下說了些事情,乃人之常情,還望蘇……還望安大公子不要記恨那小和尚。”
“袁醫師這不是逼安某假扮蘇宰相嗎?”
“非也,袁某隻想得到傳說中的財寶……何況,白隱寺的人證實,那並不是傳說。”
不帶袁憫找尋蘇瞳的墓穴,安義在劫難逃。
同意交易,無異於坦言自己就是蘇瞳。
袁憫道:“從前蘇瞳大人您最恨貪官汙吏,一經查實就要把人連根拔起。可現在,您還是要敗在咱們‘貪官汙吏’手上,不是嗎?這感覺不好受吧?”
一個念頭在安桐心中一閃而過。
袁憫的主要目的,是來諷刺他。
“袁醫師,你上頭那位擺了好大一齣戲,安某佩服。”
“哦?”
“所謂‘販賣私鹽大案’,乃子虛烏有,袁醫師的真正要做的,是引我咬上你們備好的魚鉤。”安桐道,“你和監察府主部何惇串通一氣,稱自己是何大人的醫師,其實不然,因為你一直和戎尉府主部尉遲令在一起。密謀安府,應是尉遲令的主意。然而戎尉府無權單獨行動,於是尉遲令用‘金山’作為酬謝,請何惇在皇上面前虛報私鹽案。如此,尉遲令作為戎尉府主部,就有正當理由隨監察府來蜀州修竹。”
袁憫笑道:“袁某就說,安大公子是聰明人。”
安桐:“你的老師,是尉遲令?”
袁憫預設。
安桐平靜道:“尉遲令是尉遲府的舊人?找安某‘報仇?’”
袁憫道:“安大公子不如揣著袁某方才說的話,先去前堂見過家師。”
安桐正想見識見識這個不避祖輩名諱的戎尉府主部尉遲令是何方聖神。袁憫做了個“請”的手勢,把安桐讓在自己前面。
冬天的竹林蕭蕭索索,雖有綠色,但都暗暗沉沉,沒有春夏時節鵝黃、新綠那樣活潑的色彩,加之枯萎的棕黃夾雜其中,整個林子顯出衰老的斑駁感。袁憫的腳步聲踩著安桐的腳步聲,簌簌的聲響牽連不斷。
往事又歷歷在目。
所謂的不堪回首,時間拉長之後,也就成了旁人的事情,所能勾起的心緒便只是嘆惋而萬萬不足令人生畏了。
安桐聽著身後袁憫的呼吸聲,默默開啟封鎖回憶的匣子,漠然翻閱了一遍,說不清楚那些違背陰陽輪迴的東西算不算是自己的。他本來決心用時間的微火將之焚燒乾淨,但若不得不重拾舊物,他也可以以旁觀者的視角,坦然接受。
第十一章
座上的,根本不是什麼不避諱的尉遲家族後人。
那是尉遲令本人。
相隔幾十年,之所以安桐還能認出他,並非尉遲令身上有獨特的氣質,而是因為他的容貌完全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他眉眼裡有種老成的感覺,是以儘管皮相年輕,旁人也難說準他的年齡。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膚色比七十餘年前蒼白,蒙上了一層透明的病態。
經脈從他的脖頸爬到眉梢,青紅兩色交織、盤繞、分岔,被膚色清清楚楚地襯托出來,像妖冶的毒草。
見到他的一瞬間,安桐壓下了其它所有話,只留一句:“好久不見。”
兩人是地地道道的舊相識。
尉遲令眉梢一抬,面無表情:“蘇瞳,好久不見。要不是你如今聲小有聲名,我也不會想到珏歸兄的靈魂會屈尊寄居在一個普通書生的軀殼裡。”
安府的人早就被尉遲令遣退了,前堂中只剩安桐、尉遲令和袁憫三人。
事到如今,再怎麼否認都是徒勞;何況尉遲令以戎尉府主部的身份出現在他眼前的剎那,安桐也不願再否認什麼。
安桐:“想不到你還活著。”
尉遲令轉著佛珠:“這句話,我對你說更適用吧?”
安桐的餘光忽然搜尋到了袁憫,他未接尉遲令的話,扭頭朝袁憫看去,眯眼,將周遭的一切都虛化,只觀察對方的眼睛。這對眼睛……這對眼睛他是見過的。
在哪裡見過呢?
又是什麼時候?
旋即,安桐想起來了。他嘴角浮起無意義的笑意,向袁憫道:“那天,白隱寺裡搶丹藥的,是你。”陳述語氣,沒有疑問句的升調。那日白隱寺,一個身手不凡的蒙面者潛入,帶走了蘇瞳煉製的半成品仙丹,隨即無蹤無影。
安桐只看清了那個人的眼睛,也記住了那個人的眼睛。
二十多年後後,人會老去,可眼睛中某種縹緲可確乎存在的東西不會改變。那是人由內而外的底蘊,雖然隨時間推移愈發複雜、愈發深厚,但剝除異物,青年的初心尚且有殘留的痕跡。
袁憫道:“被安大公子記得深切,袁某榮幸。”
安桐盯著尉遲令:“你服用了丹藥?”
袁憫稱尉遲令為“老師”,極可能那顆丹轉手到了尉遲令那裡。怎麼,那顆長生不老的丹藥成功了?
尉遲令搖搖頭,動作之輕微,像被蚊蟲叮上後下意識的反應:“不是我……不過,我來找你,與此有關。”
嘉輝元年。
蜀州修竹,夏季,烈日毒辣,水稻田乾涸,枯死的糧食蔫在皸裂的土地裡。禍不單行,春末方有苗頭的瘟疫在被旱災摧殘的修竹愈演愈烈,無形中奪去數千生命,墳地裡裡外外都睡滿了人。
數月,修竹人哭累了喊累了,當巫師的法事也終於因為無用而消停後,萬馬齊喑。
天神連一滴雨都捨不得下,蒸蒸暑氣讓構成世間萬物的線條扭曲、變形,活人也和死物一樣頹靡,狀如行屍走肉。
於是,兩個人影和一串聲音在死寂的修竹倍顯突兀。
“乞兒!乞兒!乞兒……”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嫗被同樣年邁的丈夫扶著,沿路呼喊,艱難地轉動不太靈便的脖子,本就突出的眼珠由於瞪圓了像是要跳出來。她的丈夫沉默寡言,只摻著她,不出聲,但急急移動的視線裡有和妻子同等的焦灼。
兩人花了一上午的時間走遍了田間小路,依然沒尋到他們口中的“乞兒。”
這些天他們磨破了鞋,衣服上的刺繡也被枯枝斷木鉤壞了。
舉目望去,只有死掉的植物和死掉的人,哪有什麼活物。老婦人哀哀地呻喚道:“哎呀呀,老頭子,乞兒不見了呀,乞兒不見了呀。”
老人用手一下一下地順著妻子的頭髮。
忽而兩人背後那間小茅草屋的門開了,一個稚嫩而虛弱的童聲道:“爹,是程伯伯和程奶奶哩。”小女孩的父親也走了出來,對上老夫妻二人的目光,嘆道:“程叔,程嬸,你們這是何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