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夢中,樂逾猶如在不見天日的深渠裡穿行,就像三年前,他初次在幻境中見到樂遊原之前,夢見蕭尚醴。那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夢,而是的確與蕭尚醴夢中相見,在夢中捨棄他離去。只是這一次夢中再沒有那條河流,也再沒有一個煢煢獨立的美人與他隔水相望,盈盈一水,脈脈無語。
他心神疲憊,那條渠道不見盡頭。終於聽見耳邊細碎聲響,將他拉扯回世間,猛然睜眼,依舊是蕭尚醴寢殿床上的帳頂。四周綴著明珠金飾,他身邊坐著一個人。
即使他看不見容顏,也知道那人生得極美。在這珠光下,沒有系額帶,額上紅印猶如胭脂畫成,更是美得驚心動魄還嫌不足。他身側兩個宮人跪捧玉盤,蕭尚醴見他醒來,接過巾帕擦手,遣退宮人,道:“逾郎醒來口渴了嗎?”
他從水晶壺裡倒了一盞水,送到樂逾唇邊,樂逾卻沒有接。蕭尚醴的手停了一刻,才收回道:“看來逾郎是要自己喝了。”
他雙眸投去,宮人低頭趨步,送上另一套杯。那是牛角製成,輕巧玲瓏的酒杯,蕭尚醴又倒一杯,放入樂逾手中。他肩頭釘入一枚九星釘,又有藥效,竟連瓷盞都拿不住。
這隻手曾握殺人劍如讓一片羽毛在掌上起舞,如今卻連一隻薄得透光的雕花角杯也握不穩。蕭尚醴任他手臂垂下,一小杯水淌在他身上與枕衾上,毫不介意他胸前溼痕,又含一口水,傾身過去哺入他口中。
唇齒相依,原本是香豔之事,他們此時做來卻既親近又疏遠。兩人氣息交融,蕭尚醴想起一件事,微微低下頭,與躺在床上的人相對,猶如商量家事,道:“我們的兒子,是叫濡兒嗎?要將濡兒早日接進宮來團聚才好,太子之位我只會給你我的孩子……東宮侍臣也要仔細挑選。”
蕭尚醴心中已經把國事過了一遍,父皇的兄弟,自己的兄弟……宗室中誰該殺,誰該留,又要如何處置太子哥哥的遺孤,使他不能威脅自己的兒子坐穩江山。
樂逾一直不說話,這時開口,聲音比以往更低沉,道:“這是我樂氏的子嗣,與南楚皇室有什麼干係?蕭陛下難道不知道,男人與男人生不出孩子嗎?”
蕭尚醴神色一冷,又壓下心痛惱怒,緩緩道:“逾郎,你何必一心惹我生氣。既然你不想談這些事,我們暫且不談就是。”心道:大不了遣人去蓬萊,明鑑司自有法子不經蓬萊島同意就將濡兒帶回。
他思及此,心裡欣然,望著樂逾,眸中含情含水,那水光微微晃動,輕聲道:“聽說逾郎這幾日總不思飲食,這樣可不行。你如今失去……”他略一動眉,道:“要多吃些東西,氣力才會恢復。”就如同樂逾只是重病一場,而不是散盡內力,被九星釘封住經脈,只要恢復氣力,就能如以往一般。
樂逾不作迴應,蕭尚醴道:“拿來。”宮人把那玉盤端來,盤中居然是十幾顆糖炒栗子。蕭尚醴擦手之前,原來是在做這事。他道:“逾郎……還記得麼,你不願做我的太傅那一次,你把我氣走,又追我到春芳苑,曾給我帶過一袋栗子。當時我不會剝,現在我學會了。”
他的手伸到樂逾面前,蕭尚醴何曾做過這樣的事,雙手嬌貴,指如琢玉,這一回為剝幾粒栗子,竟磨花了指甲,指腹也通紅。他的手在燈下幾乎能透光,樂逾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道:“你想讓我做什麼,抱住你含你的手指哄你,這樣如何,幼狸?”
蕭尚醴雙眸望著樂逾,彷彿閃過千百種念頭,一時間竟有些心力交瘁。他不再多言,站起身道:“我知道逾郎現在不想與我相對,既然無法好生相處,你我就分開各自冷靜一些時日。你不願留在勤政殿,我也不會勉強你。宮中最不缺屋舍,不會叫逾郎沒有合意的住處。”說完,獨自去偏殿休息。
四個宮人服侍他更衣,蕭尚醴道:“備下溫室殿——”宮人聽他沒有說完,仍跪伏在原地。溫室殿奢華溫暖,歷來是寵妃所居,卻在後宮,離太后的仙壽宮太近。母后不會坐視男子留在後宮,他也不會願意置身於宮廷女眷中。蕭尚醴停口,看著殿外夜色,道:“罷了,還是將瓊臺島上翠合館整理出來,一切陳設按勤政殿辦,若有所需,皆可自內庫中取用。”
第71章
宮人領命退下,蕭尚醴又道:“移屏風來。”宮人自舉著燈的銅像手中端走燭臺呈給他,蕭尚醴舉燭走近移來的素絹屏風,那屏風極大,高如一面牆,要踩一架矮梯才能平視頂部。
屏上是一張大楚的疆域圖,每一地都以小楷標註了十年間歷任郡守的名姓出身,功績過失,甚至連與朝中誰有來往,與誰為姻親都一一註明。過往三年,蕭尚醴將這屏風放在勤政殿中,每一夜入睡前都要秉燭看過,算至今已有千次。
他伸出手,宮人立即遞上筆。他猛然一陣眩暈,手扶木框,險些跌倒,卻只當無事,接過筆在楚吳交界處添上一筆備註,道:“善忍禪師每五日應該入宮一回,為何連續兩次不曾入宮侍講?”
善忍為他冒險,參與春芳苑外的圍攻,身受重傷,可有宗師為他療傷,應當已經沒有大礙。他以往到該入宮之期都風雨無阻,只為講經時見蕭尚醴一面,近日卻兩次缺席。
從前服侍先帝的洪太監有一個義子,名叫劉寺,如今在蕭尚醴身邊伺候,此時回道:“小人斗膽,為了在陛下垂詢時不至於無話可答,小人擅自問過明鑑司蘇使,蘇使只說,應是與思憾大師有關。思憾大師是宗師,明鑑司不敢監視。”
蕭尚醴道:“宗師果然插手了。”實在頭昏目眩,咬唇又道:“翠合館限明日之前打點妥當。”
這一夜,太液池上小舟往來,太液池連通大湖,湖名鳳池,浩渺無邊。湖岸上是一片林子,林木盡頭就是東城牆,而近城牆的湖邊,有一座瓊臺島。宮人在瓊臺島出出入入,將島上翠合館裝點一新。天明時,從勤政殿中傳出一紙手書,為翠合館改名。
承慶殿內,田瀰瀰正在寫信給兄長吳帝,這幾年來她一直在交好兄長的近臣,今日卻有些心神不寧,靈秀明豔的面容略露憔悴,強以脂粉修飾,寫不到兩行字就擱筆。
聶飛鸞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田瀰瀰哀慼道:“好姐姐,大哥哥真的被囚在宮中?”聶飛鸞道:“大興宮下了禁言令,有敢言及此事的,皆拔舌杖殺。陛下不會把義兄囚禁在後宮,而大興宮中多有燭照、明鑑兩司的人,我們要想查探,勢必會驚動陛下的耳目。”
田瀰瀰合上信箋,微微咬牙,道:“再等半天,下午傳我的令,取內庫的存冊來。”到午間,延慶殿的女官取來存冊,田瀰瀰靠在坐榻上,吳國侍女為她按摩額角,她向聶飛鸞依去,道:“姐姐,我頭疼,勞你為我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