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一帆就是在程文任職的醫院出生的,但當時程文還在大學。他跑了幾趟婦產科,翻了當年的入院記錄,又找到了當時的大夫和護士,終於查到了孩子可能的去向。當年住院的有兩個名叫沈倩的產婦,其中一個是蔣繼平的妻子,另一個則是一位外來務工人員,為了逃避醫藥費,生下孩子後,偷走了新生的嬰兒連夜逃走了。當年每個孩子的手腕上只有一個標籤,手寫著孩子母親的名字,估計孩子就是在那時被對方給搞錯了的。
然而產婦沒有留下太多資訊,程文只得聯絡了他和蔣繼平的老同學孟慎行。孟慎行是做律師的,有一點門路,託了公安方面和私家偵探去查,但也是大海撈針。
蔣繼平的狀況越來越差,學校那邊知道他的情況,給他批了病假。程文收走了蔣繼平的安眠藥,他就開始喝酒。人時而暴戾時而低沉,程文有時甚至不得不從醫院帶鎮定劑回來給他注射。他拒絕心理醫生的治療,拒絕用抗抑鬱藥物。程文知道,他是在給自己贖罪。或許只有他心裡不好受,才會覺得好受一些。
事出之前蔣繼平要出差,一帆吵著鬧著要跟他一起去玩,都鬧到了程文這頭。沈倩學校也放假了,說可以一起去。蔣繼平則表示,自己在那邊行程很滿,回來還有工作,就拒絕了。想來當時一家三口若真能同行,也不會發生這樣的慘劇。但人生何來早知道呢……
程文還沒有把孩子抱錯的事兒告訴蔣繼平,他想著等什麼時候找到那一家,探探他們口風再說。有很多家庭和孩子感情深厚,即使遇到了這種抱錯的事情,也不願孩子去接觸親生父母。如果真遇上這樣的家庭,倒不如不讓蔣繼平知道的好。
轉眼一年過去了,蔣繼平靠著抗抑鬱藥物度日,程文也過得十分壓抑。精神類疾病患者的親友往往也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這個節骨眼上,醫院鬧出了個不小的醜聞:兒科陳大夫是同性戀,和有婦之夫偷情,被對方家屬鬧到了醫院。壞事傳千里,附近一些居民的投訴信塞滿了醫院的意見箱,說同性戀不能當兒科醫生。即使一些人明顯是混淆了同性戀和戀童癖的概念,或只是因偏見而排斥,醫院終究沒有為了一個醫生而違背周圍群眾的意見。陳醫生被迫辭職了。
恰逢急診科幾年一次的人事變動,程文的性取向也被幾封匿名信拿出來說事兒。程文這一年過得心力憔悴,無心摻和這些事,從主任的位置上被撤了下來。
年底的時候,程文大學參加了大學的十週年同學會。酒過三巡,他不禁跟老同學倒了點苦水,有個跟他關係不錯的同學說,可以引薦他去某市新設立的醫院。程文想著自己在這座城市呆了太久了,有時候回憶多得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也是時候該換換環境了,便答應了下來。
蔣繼平則換了一種方式麻痺自己,天天在辦公室熬到凌晨,後來乾脆就睡在了辦公室的沙發上。程文值班結束,打著呵欠開車往蔣繼平的大學走,打算找他一起去吃個早飯。廣播裡的晨間節目他聽了十多年,主持人換了好幾批,但口中的方言還是那個味道。他和蔣繼平在這裡一起長大、畢業、就業,蔣繼平成家,他經歷了幾段感情,如今一場事故把他們的生活一同毀得支離破碎。他知道自己當初答應大學同學的提議,是想逃離這座城市,也是想逃離蔣繼平。蔣繼平的陰鬱像是一團巨大的雨雲,在頭頂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讓人無處可逃,不知何時就會化作傾盆大雨,電閃雷鳴。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放任他不管。
兩人在早餐鋪的時候,程文跟蔣繼平說了自己的提議:“……我要去工作的那醫院是新設立的三甲,離那不遠就是X校的新校址,聽說在招人。”
蔣繼平雙眼無神地攪動著眼前的豆漿。程文繼續道:“繼平,你再這樣下去人要廢了,不如離開這個傷心地……”
蔣繼平將碗打翻在地,程文被濺了一褲子,蔣繼平雙手捂著臉渾身顫抖著不說話。程文值班熬了一晚上累得耐心盡失,站起身跟蔣繼平拍桌道:“我他媽受夠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了!你不想好好活著我他媽的還想喘口氣呢!這一年多我都要被你折磨瘋了!你信不信再這樣我直接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程文大口喘息著,感到鬆快了不少,也馬上就後悔了。蔣繼平還縮在原處,程文跌坐在椅子上,想起他們初中的時候一起上學,也是這樣來到早餐鋪吃飯,兩人對臉一坐,蔣繼平老是喝豆漿吃油條,倆人分吃著早餐順便互相抄抄作業;他想起高中的時候,他倆和孟慎行晚上補完課去吃路邊的麻辣燙,一起罵罵老師、討論討論班裡的姑娘;他想起自己失戀,兩個發小陪他在大排檔喝了一晚上的酒。他看著蔣繼平狼狽的模樣,覺得鼻子一酸,他仰起頭來,沾著油煙的天花板映入他模糊的視線。
“……你說得對。”
程文聽到蔣繼平啞著嗓子說道。他低下頭,眼淚就順著眼眶流了下來。蔣繼平也紅著眼眶,對他道:“對不起,這段時間多虧了你了。我不能再這麼拖累你了……”
程文感到被豆漿浸溼的褲腿開始發涼,蔣繼平抬起頭來看著他,忽然顯得很輕鬆,甚至笑了一下說道:“我沒事兒的,你不用管我了。到那邊好好幹。”
蔣繼平的表現讓程文感到莫名的不安。
當晚程文沒有值班,他在睡夢中被手機鈴聲驚醒,電話那頭的同事說,他的朋友服安眠藥企圖自殺,現在正在搶救。
程文一路超速趕到了醫院,走廊裡坐著兩個學生模樣的孩子,都是蔣繼平帶的學生,蔣繼平輕生前給他們各發了郵件,給他們的課題做了最後的指導,還抄送了一份給幾位他熟識的同領域的學者,讓他們在他走後多幫忙,完全是一副交代後事的樣子。兩個學生知道他的情況,感覺不妙,在蔣繼平的辦公室找到了他。
程文懊悔不已,蔣繼平或許在早餐鋪的時候就已經做了這個決定,而他就是罪魁禍首。無論作為朋友還是醫者他都不稱職。
蔣繼平醒了過來,程文把人接到了家,給他換了種抗抑鬱藥。蔣繼平沒再輕生,也沒什麼悲喜,每天除了最低限度維持生命的行為之外,幾乎什麼都不做。程文看著他灰敗的臉色,覺得自己不過是在跟死神搶人。
蔣繼平的大學辭退了他,學生們自發來看望他,把程文家裡塞得滿滿的。蔣繼平連日裡過得如同行屍走肉,卻在這一天強打起了些精神,對每個學生做了很多指導。孩子們都哭了,程文在一旁也看得有些動容。而蔣繼平服了藥之後就像是隔絕了所有情緒,只是淡淡地寬慰了他們幾句,讓他們好好學習。
孩子們走後,蔣繼平忽然對程文說自己不想再吃藥了。程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