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繞過屏風,視線在書案上掃過,身子轉了一半,又驀地轉了回來。
屏風後,牆上掛的畫像毫無預兆地映入眼簾,畫中的仕女手執紈扇,正回眸凝望來人。
這是她嗎?吉貞忽然有些不大確定。
專注地看了一會畫像,她忍不住手指觸上自己臉頰,正出神,聽外頭有人叫公主,吉貞走出公房,見鄭元義在廊下引頸張望。
他比原來規矩多了。大概知道是溫泌的公房,不敢擅入,只遠遠在廊下候著。
“奴剛才聽說殿下來了,殿下近來可好?”見到吉貞,鄭元義還是有點高興的。不過他如今的高興也很剋制,只咧了一下嘴,馬上恢復一副安分守己相。
吉貞穿著和畫像中同個式樣的紫衫,繞著遊廊,裙裾翩翩地走近,彷彿畫中仙墮入紅塵,“你近來可好?”
“奴很好。”被容秋堂揍出來的內傷養了個把月,才好沒多久,他說話仍有些細聲細氣的,“駙馬對奴十分禮待,單獨撥了一件公房給奴,尋常也沒人來滋擾。”
這意思,溫泌是給鄭元義畫地為牢,在衙署裡給他尋了條冷板凳坐了。
其實也不意外,吉貞越過他,往廳堂上走,鄭元義跟上來,兩人閒閒地說話。
“來這都幹了哪些差事?”吉貞問。
鄭元義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清點了庫房裡廢棄的兵器鎧甲,河東河北兩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造了冊,還去看了看馬場。”
吉貞道:“算是都監職責所在。不過這些事情可太瑣碎了。你看出門道了?”
鄭元義誠實地搖頭,“奴初來乍到,以前沒有接觸過這些軍中庶務,是有些難捉摸。”他頓了頓,笑道:“聽不懂,奴得閒自己查卷宗,看兵書,也頗有些心得……見微知著,管中窺豹,瑣碎未見得是壞事。”
這一番談吐,簡直令吉貞要對他刮目相看了,“軍務不知道,我看你學識是有長進了。”
“學識麼……”鄭元義在廳堂門檻上停了腳,他抬起含笑的眼,對怒目金剛似的周裡敦挑了挑眉毛,“跟校書郎中是沒法比的。”
周裡敦和鄭元義兩個,一見面就成了鬥雞,不啄得滿場雞毛狂飛是不罷休的。周裡敦下意識地就要挽袖子,轉念一想,如今他是客,鄭元義反而成了主,心理上先敗下陣來,鄭元義呢,雖然在溫泌這裡不過得了條冷板凳坐,在周裡敦面前,還是要撐起面子來,於是加倍有涵養,像個熱情的主人般,主動拱了拱手,“周郎中,別來無恙。”
周裡敦十分鬱卒,臉別到一邊去,對鄭元義拱了拱手,含糊答應了一聲。
“他們都去了曹荇的接風宴,你怎麼沒去?”吉貞想了起來,問鄭元義。
自那幾名跟他廝混的將士被罰,鄭元義在這衙署裡徹底成了人嫌狗不理。他好生沒趣,哂笑一聲,說:“奴還有庶務要忙,無暇應酬。”
周裡敦插了一句,“是駙馬沒邀你吧?”
鄭元義笑道:“你是遠道而來的貴客,怎麼還在這裡?”
三個京城來的人,各懷心思坐在廳堂,又等了很久,見暮色四合,衙署外還是靜悄悄的,吉貞不耐煩了,問鄭元義:“他們這什麼時候回來?”
鄭元義還在想心事,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說:“他們去吃酒,時常半夜才回來,有時候也在外頭留宿。”
吉貞立在門口,嫋娜翩躚的背影,彷彿融入了夜色中。她來回踱了幾步,臉色冷了,冷不丁問鄭元義:“駙馬也時常夜不歸宿?”
鄭元義暗自叫好,臉上半點不露,只疑惑地說:“奴就寢的早,不清楚。”
吉貞喊了貼身服侍溫泌的包春來,“去叫他們回來。”
包春為難了,“那些當兵的一吃酒,瘋瘋癲癲的沒個正行,怕驚擾到殿下。殿下不如先回府裡,奴去悄悄找了郎君來,請他過府去見殿下?”
“不用了,”吉貞早耐心告罄,她猝然起身,裙裾一翻,快步走入夜色中,“我去見他。”
包春嚇得不輕,忙找一名門口守將來,請他騎馬趕去席上給溫泌通風報信。那守將緊趕慢趕,竟在旗亭下和吉貞一行撞個正著,報訊是來不及了,只能扯著嗓子在旗亭下喊了一聲,“駙馬,公主來尋你了!”
溫泌的戧金盃停在嘴邊,他狐疑地望了望窗子的方向。
“底下有人在喊駙馬?”曹荇離視窗最近,扭著脖子往下一看,高懸的燈籠下,一道紫影閃過,那鄭元義從馬上熟練地跳下來,垂手立在燈下,卻對著他的方向冷笑了幾聲。
這個不懷好意的笑,曹荇可是印象深刻。
他睜大了醉眼,嚇得滿肚子酒頃刻化成冷汗,忙把黏在溫泌身邊不肯走的樂伎們往屏風後一搡,抹脖子殺雞似的對溫泌咬耳朵,“郎君醒醒,公主來捉姦了!”
溫泌飛起一腳,把樂伎落下的琵琶踢到桌下。按捺著滿心驚詫,他很鎮定地起了身,“你怎麼來了?”一臉坦蕩地越過東倒西歪的眾人,他專注地端詳了一下吉貞的臉色。
吉貞的臉色還算尋常,沒有要當場掀起軒然大波的跡象。
屏風後的樂伎們聽說公主來了,推擠著悄悄探頭出來,要看公主是什麼長相,穿的什麼衣裳,梳的什麼髮髻。
吉貞一生氣能直闖衙署,來旗亭,也不算驚世駭俗了。溫泌認命,親自執壺,戧金盃裡添了半盞酒,送到吉貞手上,“你也來替曹荇接風?請坐。”
吉貞接了戧金盃,在手裡轉了轉。杯身上還殘留著溫泌手上的餘溫。
她裝作沒看見容秋堂把一堆樂伎從屏風後推搡著離開了,一雙眼睛只看溫泌,“酒不急吃,”她將戧金盃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曹荇,“你在京城奏事,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想必已經轉告使君了。”
曹荇打個酒嗝,捂著嘴,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求助地看一眼溫泌。
溫泌坐下來,笑道:“你指的何事?他還沒來得及提。”
吉貞長睫下的眼眸在席上一掃。大多數人都醉了,彌山、容秋堂那幾個溫泌的親信,都醉紅著臉,眼睛卻灼灼地盯著她。
平日都是謹慎的人,吃了酒,膽子大了,眼神是袒露的,沒了顧忌。
吉貞溫婉地一笑,落落大方地問溫泌:“陛下欲借河東駐軍,守備京城。使君願借幾萬人?”
溫泌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嗆得接連咳了幾聲。他酒意也到了眼睛裡,炯炯有神的眸子迎上吉貞,有意外,也有好笑,“你現在一定要問個清楚?”
吉貞指了指場上的人,“大家都在,使君可以直言不諱。”
溫泌把戧金盃往酒桌上一按,琥珀色的酒液,泛起輕微的波瀾,他垂頭想了一想,對吉貞笑道:“調兵不是大事,糧料要足。”明知周裡敦和吉貞是同氣連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