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的小芽崽子,這柳家當家的去得匆忙,還未曾來得及將百花香的秘方留下來,於是只餘下一雙孤兒寡母,難以為繼,最後不得不變賣房產維持生活。
如今南方正鬧疫亂,便是一般吃喝都已顧不上,更別說是盤下這偌大的酒樓。這時候還買房置產的人,要麼是有大韜略的梟商,要麼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正當旁人都以為,這百花樓就要砸在那柳夫人手裡的時候,卻有一翩翩少年,攜了真金白銀,出手相當闊綽,當場將百花樓盤了下來。
從此百花樓更名易主,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改為——三餘樓。
匾額是塊匆匆寫就的木牌,任何雕飾也無,樸素到寒酸,只是那上頭的字跡遒勁有力,雋雅生輝,著實是一手難得的好墨寶,掛在樓前倒也有了幾分古樸大氣的感覺。只是這樓裡新僱的夥計有些可笑,竟盡是些乞丐力夫,還有不少在疫病中死沒了親人的年輕婦人,讓人實在是不明白這家的小老闆的到底是要做什麼。
這些乞丐力夫只要給個饅頭,就能有一把子使不完的力氣,已按照吩咐將原本酒樓裡的桌椅拆卸開來,兩塊木板拼做一塊,裝四個矮腿,便是一張簡單的木板床,一時間樓裡叮叮噹噹,好不熱鬧。而婦人們則負責收拾房間,將部分客房一分兩半,中間遮起屏風或帷簾,左右半間屋子中均放置一張木板床、一隻小几,兩把小凳,並將一應物什擦得乾乾淨淨,並按照小老闆的吩咐,在房間角落裡撒上石灰粉。
幾個被叫來幫忙的醫吏嘀咕道:“他說要將這處改成什麼?醫館?醫館哪裡用得下這麼多層樓!陳大人怕是糊塗了,竟叫這麼個小子處處使喚我們。”
另人也抱怨道:“他怎的每次都這般不服管制?其他同僚均在各處搭建醫棚,只他一個這樣張揚,竟盤下一間酒樓做醫館!怕是在京中做廚子慣了,不務正業也就罷了,還染了一身的銅臭味,事到如此還不忘賺錢,也不知賺得這災錢夠不夠他下去給自己買二兩陰德。”
眾人鬨笑:“也就襯得上叫聲‘餘老闆’了。”
笑聲未泯,背後有人嚴肅道:“何人教你們背後議人長短?!你們習醫十載,自詡國之聖手,可知此間之疫為何疫?”
醫吏們猛一回頭,見是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陳陽,一個個登時鵪鶉似的縮起脖子,即便心中有些想法,卻因怕被陳大人責罰,紛紛面面相覷,不敢直言,好半天無人回答。
片刻,一個手捧藥筐的年輕醫吏走了過來,恭恭敬敬答道:“這一路行來,學生見到患者病起倉促,吐瀉不止,目陷肉削,形萎肢冷,輕者腹痛絞作,重者須臾即死。此病起於水溼,亂於腸胃,依學生看……乃是霍亂。”
這醫吏名尤青柏,門第輕微,平日裡默默無聞,寡言少語,在御醫司也只是個管醫局雜事的小吏,同時負責宮中二等宮女太監的診治,這回南下,諸人也未曾將他放在眼裡,誰知他竟這時候出來出風頭。
陳陽打量他一眼,也頗是費了些腦子才記起這人名姓來,於是又問:“那你可知,京中發疫以來,是哪家的醫館死傷最少?”
尤青柏道:“是三餘樓。”
“不錯!”陳陽滿意地點了點頭,說著看向其他醫吏,“京中八大醫館十數醫堂,我皆已令人走訪檢視,三餘樓收留疫者最多、卻病死最少。正是你們口中這位‘不務正業’的餘老闆,用無數奇思妙法救治了數不清的病者!你們能有人家半分才,我陳某人都要替御醫司燒高香了!”
陳陽甩了甩袖子,眉毛一挑:“倘若你們若是有他那般的能耐,你們也可以不服管制——怎麼還愣著,有功夫說風涼話,倒不如多去幹點兒活!”
醫吏們忙諾諾作揖,作鳥獸狀散。
尤青柏不驕不躁,也朝陳陽施了禮,端起藥筐退了下去。
“唉!”驅散了這群醫吏,陳陽仰起頭,看到那個坐在最高處憑欄遠望的少年,心中也升起些許困惑。
昨日這少年提出要將百花樓改造成醫館,並由御醫司統一管轄城中醫士和藥石,如有可能,連食水都由官府統一發放……再比如他還提出什麼毒氣與消毒之說,真真是陳陽行醫幾十年來從未聽過的說法。
這少年腦袋裡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太多了,人說多智近妖,他倒確實不似凡間物,連醫術也非常人所能理解,若非陳陽親眼見識過他以詭譎至極的辦法醫治好了本必死無疑的閔家公子,又一眼看出文太師孫兒的病症,是個頗有真才實學的小子,他也決計不會讓這麼個半大小子來指揮御醫司。
——
餘錦年卻並不知有那麼多人等著瞧他的本事,他鎮靜至極,此時正靜靜坐在窗沿,歪靠著木框,手中捧著一盞白瓷杯,半個身子籠罩著一層雪白燦爛的日光中。遠處一片蕭瑟零亂,他的目光隨著一隻搶人吃食的野狗轉到一個面色蠟黃的老嫗身上,忽地聽到背後一聲嘆息。
他回頭去看,原是季鴻進了房間。
見他獨身一人所有所思地橫坐在窗框上,季鴻頓時一臉無奈地說道:“坐那麼高作甚,害我好找。”
餘錦年垂下視線,看著無茶無酒只是盛裝了一碗白水的瓷盞,日光投進水中,泛起層層微小的漣漪:“阿鴻,你瞧,不管這天底下有多亂,人們呼號哀痛有多慘烈,太陽永遠是那麼明亮、那麼熾熱。”
季鴻笑了下,小心地將他攏回窗內,摸到他鬢角滲出了細密的汗水:“怎的生出此種感嘆。”
“沒什麼,只是一路而來見到無數生離死別,便倏忽體會到人之渺小罷了。”餘錦年的眸中反影出白瓷杯裡的水波,似撒了一層銀屑,光亮異常,他忽地直起腰背,伸手將已經空了的白瓷盞舉到陽光下,片刻又收回來闔上杯蓋,神神秘秘地交到季鴻手裡,微微揚起下巴道,“這個送你。”
接過來,只覺杯身溫熱,也不知是被少年的手溫暖熱的,還是日頭曬熱的。季鴻不明何意,他將杯子轉了轉,未見什麼稀奇之處,不由納悶道:“送了我什麼?”
“一碗陽光。”餘錦年跳下窗臺,先湊近了摸了摸季鴻眼下那條細細的疤痕,見恢復得還不錯,這才掃掃衣襬,月牙兒似的眼睛眯起來,朝他笑道,“雖然如今大疫橫行,但陽光卻是最最純淨的。今日私藏一碗,待到寒日再開啟蓋來,便能有一整個冬季的太陽啦!”
私藏一碗陽光?
季鴻看了看掌心託著的小小杯盞,又看了看他,這說法雖說荒誕不經,倒是多了幾分浪漫意味。他驀地失笑,搖一搖頭把餘錦年攬進來,輕輕吻著他的髮梢道:“這一盞日光,及不上你半分,只要有你這輪小太陽在身邊,冬日也如濃春盛夏一般溫暖了。季某有幸得你一人,此生也就足夠,何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