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百匹塞外良駒我倒不吃驚,可這船……”
周鳳波瀾不驚地答:“主子不僅做西南的生意,也時常做‘海上’的生意,那邊的異族人頗為青睞我們大夏的茶乳之物,因此,有一兩艘出海的船也不驚奇。小先生上次提及銀針之物,恰好我們先前請的大夫留了一副,也不知趁不趁小先生的手。”
餘錦年揣著困惑登上了甲板,憑欄眺去,綿延至視野盡頭的運河堪比寬闊江河,河上微波盪漾,數只漁船來回穿梭,打撈著魚蝦蚌蛤——如此壯闊之景,卻不知究竟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才能完成。
周鳳篤篤兩下,門內傳出一道低沉嗓音:“進來。”
餘錦年眨了眨眼,輕輕地推開那扇門,人還未進,先聞道了一股清新飄逸的薰香之味,他小心地走進去,見屋內之人正微微俯首,用一把銀匕挑起玳瑁盒之中盛裝的香泥,輕輕地捻進一頂三足雙耳爐,那爐是錯金麒麟形,青白薄霧從金絲鏤空處飄散出來,端的是精緻華貴。
對方從桌後繞出,說道:“昨日在盛香坊買的新香,名兒也是獨特,叫‘相逢’,據說是盛家如今的小香王……”他說著輕聲一笑,“哦,正是昨日逼親小先生的那盛家小姐,盛長夏,親手所調配。”
他深深吸了一口,直起腰身,將香泥放置在一旁,讚美道:“那姑娘確是個才女,小先生若是贅了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不過聽說,小先生已有家室?那倒是可惜了,不知是誰家女兒能有此等福氣,能得小神醫的青睞。”
餘錦年悔道:“夏老闆莫再提此事,可羞煞人了!”
“小先生請坐。”說不提便確實不提,燕昶攏起衣袖,向門外吩咐,“週四,佈菜,溫一壺白萼春。”
自從上次毒傘一事,餘錦年可不敢再胡亂碰酒了,於是趕忙擺擺手,婉拒道:“不必了,夏老闆是為求醫而來,想來心中也是焦急萬分。我既為醫者,理當除病解厄,斷沒有本末倒置的道理,還是先瞧病罷!”他侷促地笑了笑,“況且我早些日子吃錯了東西,一飲酒就渾身難受,這酒水……是萬萬不可再吃了。”
燕昶略一沉思:“也是這個理。不過這飯菜上來也要個一時半會兒,待先生診完再用也不遲,總不能叫小先生空著肚子回去。這河上水鮮極美,若是錯過,可真是一大憾事。不過小先生既不能飲酒,那不如以茶代酒,也好讓夏某聊表一下心意。”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就太不近人情了,餘錦年思考片刻,還是點頭稱是。
周鳳很快將一些藥具送來,餘錦年挑揀一番,雖終究有些不滿意,但還算看得過去,更沒想到的是,他昨日不過是提了一嘴艾絨的事,這位夏老闆竟也給買了回來。
前一日,他雖粗略看過了此人的病候,今日還是要更加細緻地琢磨一下其中病證,方可更加放心大膽地施針用藥。只腦子飛轉的片刻,餘錦年已斂了神色,端端正正地坐在案邊,請了燕昶的左手,要與他把脈。
燕昶靠著隱几,視線從伸出去的那隻手漸漸地攀上去,落在餘錦年象牙色的臉龐上——他好像不似那個擂臺上風光灑脫的少年了,多了幾分專注認真,眉眼低垂,神色內斂,眼睫隨著他入微的思考而輕輕翕動,身上還奇怪地有些淡淡奶香。
治病?
他壓根沒打算自己這經年宿疾能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治好,儘管這少年人在常都府頗有薄名,被人交口稱讚。可他這些年見過的“神醫”太多了,反反覆覆,偶有成效,可他這條手臂壞了又好、好了又壞,彷彿是上天刻意折磨他一般,總不給個痛快。
他只是想看看,那個清寡冷淡、滴水不漏的季家世子,那個常年龜縮在國公府裡,一面說著與世無爭,一面又用他那隻無形的手牽拉著朝前朝後的季三公子,那個屢屢大難不死的混血雜種,究竟是為了什麼人,才肯出來他那避了一世的“繡樓閨房”。
今日見了餘錦年,燕昶又不免覺得好笑。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哪怕是那個寡慾無求的季叔鸞,到底也沒逃過這句話。
只是這少年,時而歡脫時而沉靜,決計算不上是“美人”的行列,但燕昶看著他,有時便不自覺想到“生動”二字。旁人懼他者有之、敬他者有之、害他者更有之,十餘年來,他沾惹了一身殺伐之氣,夜榻酣臥時,枕下已有數年離不得刀刃,早就沒心力去應付什麼風花雪月。
他也是血肉之軀,何嘗不會感到疲累,何嘗不願有一貼心人相伴左右。
燕昶一時陷入沉思,眉峰緊鎖,待回過神來,發覺那少年已“夏老闆、夏老闆”地喚了他好幾聲,是請他換另隻手來把脈,他依言做了,又將餘錦年細細打量,忽然問道:“餘小先生哪裡人士?家中還有無其他親人?”
餘錦年道:“原是南邊一山中小村的人,後來家裡出了些事,家人……俱沒了。後來輾轉到了常都府信安縣,便就此定居下來。”來到一碗麵館之前的事他記得渾渾噩噩的,因也沒幾件好事,遂也不太想提及,只一句話草草帶過。
燕昶談及一樁往事:“沒什麼,只是瞧小先生眉眼,竟有幾分熟悉。不過那位隱士已藏匿行蹤幾十年,從未聽說還有小先生這樣伶俐可人的後生子嗣。”
“這世間之人千千萬,便是先神造人,也難免會捏出幾張相似面孔,並不奇怪。不過是我生得比較普通罷了。”餘錦年說。
燕昶垂首一笑,又多看了他兩眼,卻不再做過多爭辯:“許是罷。”
第111章 艾絨
晡時,古來據說是夾河兩岸猿啼長嘯之時。
東崇府是北方商賈重鎮,雖賞不到猿鳴兩岸的奇景,但鼎沸人聲卻是少不了的,況且城外佛會一辦便是十天半月,本就熱鬧,恰好今兒又逢瞭望日,城中南北湊起了大大小小的集會。段明幾人跟至此,守在暗處,那船是私船,未得主子命令,他們也不敢亂動,遂僅謹慎地盯著船內的動靜。
城裡魚龍混雜,碼頭這邊更甚,長工們裸著肩背坐在岸邊侃大山。那船泊在此處卻頗為安靜,只幾個家僕有條不紊地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搬些食材薪炭上去,又或者兩個燒火丫頭出來透氣吹風——瞧著也的確是一家普通富商罷了。
窗外是成串兒的吆喝叫賣,河中央還有喊號子的漁船,然而這些都擾動不了船中靜謐非常的氣氛,也算是鬧中取靜了,餘錦年與他閒聊片刻,也並未忘記自己的職責,把脈後道:“夏老闆,可否褪去肩上衣物,容我細查一下痛處肌膚?”
“自然。”燕昶解了衣帶,並無扭捏,慢慢褪下了裡外衣衫,將整片肩背都裸露出來。
餘錦年轉到他背後,低頭瞧了一眼便有些愣住。這背上凌亂好幾條舊傷痕,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