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個例外。
杜雲停很早就知道自己對這人的感情變了質,就像溺水之人尋到了最後一根浮木一樣,又是心存嚮往,想要死死地扒住,又害怕他無法接受自己這樣澎湃洶湧的情感,輕而易舉地斷掉。
他不知道,在他那樣想著男人的時候,男人其實也在透過窗子,從上而下地看他。
顧黎看他,起初只是因為有趣。
杜雲停是個不老實的人,更何況那時年紀小,坐在那兒不管玩什麼都是玩的津津有味的。顧黎第一次從窗戶裡瞧見他時,他給兩群螞蟻之間建了座堡壘,簡直像一座小山。
後來,各式各樣的花樣開始從杜雲停手裡冒出來了。他逗這個,招惹那個,分明是愛乾淨的人,坐下時一定要將地面擦一擦,卻偏偏喜歡去禍害蟲子或鳥,連麻雀也能被他嚇得連蹦帶跳。
顧黎還沒見過這麼鮮活的人,渾身上下都充溢著蓬勃的生命力,毫不遮掩的那種。
偶爾,杜雲停也會在角落裡做壞事。
比如偷偷摸摸地寫舉報信,告發欺負他的小孩在廁所裡抽菸……
更多時候,杜雲停是帶著傷的。
傷或大或小,小的時候不過是蹭破了皮,大時卻是連額頭上都是血。他若無其事在角落拿紙巾擦掉,又掏出隨身攜帶的粉餅,對著那傷口粗暴地蓋了蓋。額髮被散落下來,他手微微一撥弄,恰恰好蓋住了傷口。
管家來為顧黎送茶時,也看見了。
他微微嘆了口氣,說:“這其實是個好孩子。”
男人未曾答話。
管家又說:“恐怕是不想讓父母擔心……只是傷口那樣處理,容易發炎。”
顧黎站在窗前瞧著他做這些,少年就像完全不知道疼,做的順手極了。哪怕痛的直吸冷氣,
遮蓋的動作也半點沒停頓。
管家知道男人對於旁人的事情都不上心,只說了兩句,便也打算走。卻忽的聽見男人問:“他叫什麼?”
管家一怔。
“您是說——”
顧黎仍然注視著角落。
管家心中猜想被印證,道:“他應該是杜總的繼子,叫杜雲停。”
……雲停。
顧黎微微一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再低頭去看,心裡頭泛上了一絲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滋味。
系統本是沒有七情六慾的,不過是資料。顧黎甚至不知曉,這種情緒或滋味究竟從何而來——他只知道,自己在看見少年這樣時,心中並不舒服。
不止是不舒服,甚至隱隱生出了怒氣。
只是這怒意究竟該朝著何處去,他也不明白。但他在面對杜林這幾個人類時,那情緒就像是活了,要從他心口上躥出來。
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剋制住。
顧黎回家的頻率慢慢高起來,撞見杜雲停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直到有一次,他瞧見少年踉踉蹌蹌往角落裡去,雙方打了個照面,少年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神色一下子慌張起來,二話不說掉轉過身就走。
就那麼一瞬間,顧黎還是看清楚了。他腿上有傷,血浸透了牛仔褲。
“……”
顧黎眉頭蹙的更緊,只盯著少年深一腳淺一腳的背影。
他忽的說:“王軍。”
司機應聲扭頭,瞧見老闆盯著窗外,神情說不上究竟是什麼。
半晌後,顧黎說:“去。給他送點藥。”
別墅裡就有常備的醫藥箱,司機拿了藥和繃帶,匆匆忙跑上前去,將東西遞了過去。顧黎在後頭看著,抿了抿唇。
他不是很能分辨這異樣的情緒。
他和那些老總們提起,說起他們的兒子欺負人。那些老總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當眾這樣被說,簡直臉面都丟了個一乾二淨。更何況有顧家的威信在,有人便訕訕表示,之後一定會好好教育孩子,不讓他們再出去四處滋事。
顧黎也不知道這是否有用,他本不該插手凡人事,但少年受傷的次數,的確越來越少了。
他漸漸少看到少年了。少年好像已經被接納,真正成了這圈子裡的杜二少。那個被欺侮到無處可去、只能在他家牆外尋找到片僻靜地方當庇護所的少年,似乎已經被歲月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真正的富家子弟,玩車,玩花樣,身邊永遠圍繞著一群追隨者,
顧黎也慢慢恢復了尋常的生活。管理小系統,做生意……
他只是仍然會不自覺地立在窗前。角落裡沒有了人,空空蕩蕩的。
他不知為何,心中竟然也有些空蕩蕩了。
這真是荒唐。——他是一個系統,又哪裡來的心。
顧黎往自己的資料庫裡塞了更多資料,又讓自己忙起來。他經常在各個社交場所聽見少年的訊息,大多是不怎麼好的,伴隨著“不學無術”“一事無成”這樣的標籤。
沒人關心這孩子得費多少努力才能融入這個圈子,又得花多少心思才能存活下去。那些苦難,沒幾個人看得到,他們只看得到表面展現出來的這些。
只有顧黎知道少年聰明。在角落裡看書時,杜雲停的速度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類都要快。
他分明擁有超凡的記憶力,不顯山不露水,不過是為了藏拙。
後來,顧黎接到了電話。
電話的那一端一發出聲音,顧黎便知道是誰了。——分明是少年。
可那聲音聽起來慌張極了,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害羞,呼吸都是亂的。喊了一句“顧先生”,便半天無言,之後語無倫次問他考不考慮人壽保險,又問他是否願意投資商鋪。
顧黎聽了許久,聽見少年身份暴露了卻仍然結結巴巴,不知為何,自己眼睛裡頭也帶上了笑意。
他張張嘴,想要回答。可少年結束通話電話的速度太快了,連回答一句話的機會也不給他。
顧黎覺著有趣。
這孩子,心中到底想著什麼?
他忽的有些想去見少年了。他尋了個理由,準備去杜家拜訪,在杜家等了許久,卻都沒看見少年回來。
等來的是有人匆忙跑進門來,對著杜林和蘇荷說:“出事了,二少出事了——”
那一瞬間,顧黎的資料庫忽然一片空白。
他站起身來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好在是沒有人注意他的,蘇荷睜大了眼睛,已經一頭倒在了地上;杜林抱著妻子,連聲喊人把蘇荷送醫院——
這會兒,杜家沒人去問杜二少到底出了什麼事。所有人都慌亂著忙著把蘇荷抬上車,只有顧黎站在那兒,不知為何,腿竟然有些發顫。他扶著牆,慢慢走出門。
他第一次動用了自己的許可權,尋到了人。他瞧見少年時,少年躺在冰冷的地上,底下是一大灘的血,兩隻手臂卻舉起來,在頭頂上比劃出了一顆心。
“……”
顧黎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他立在那兒,連一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