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子坐直,但還是離邱十里很近,他看著自己交叉的雙手,“是啊,我也不能再做了,”他又倏然把眼抬起來,直視邱十里的目光,“ナナ,上次你說的很對,我一直在騙你,給自己找過很多根據和理由,現在我發現,這是我最近幾年做過最錯的事情。”
“這也不能說是錯。”邱十里盯著褲子上的褶皺,慢慢搖頭。
“就是錯。”時湛陽專心把他看著,“現在我要把它改過來,但你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邱十里一愣,終於繼續起方才的對視。
“你無論知道了什麼真相,心裡是什麼感受,都不能傷害你自己,也不能對自己產生任何的懷疑,這是我們兩個改正錯誤的第一步,”時湛陽頓了頓,又道,“當然,現在我看著你,你不會再去扎自己的大腿,但我的要求是,你連這種念頭都不能動。”
邱十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翼,“我知道了。”
時湛陽並不滿意:“答應了嗎?”
邱十里舉起右手,“我保證。”
時湛陽的面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他把邱十里的每個神情都仔細收入眼中,還是斟酌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說道:“第一件事,關於你的心臟。”
“嗯。”邱十里沉穩地接過大哥遞來的手機,他其實早就差不多猜到了一點,畢竟他之前的美夢就是在心臟手術之後崩壞的,崩出了第一顆碎石,隨後稀里嘩啦地垮。他一睜開眼,昨晚守在床邊的大哥就消失不見,之後他日日琢磨,夜夜揣度,帶著莫名的後悔,想不通自己有什麼可後悔的,只是隱約猜測出,是手術的問題,是手術奪走了寶貴的平靜。
但他沒有猜到螢幕上的內容——他當然沒有!秦醫生筆記的掃描件他是讀過的,但那幾頁現在只是個比對,他快速地瀏覽下去,讀到新的記錄,新的手術報告,新的各路專家的新的分析,個個用詞嚴謹,簡明直觀,日期就在三個多月前,他甚至看到自己心臟的照片……最後邱十里茫然卻又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沒有任何東西,從自己的心臟裡,被取了出來。
沒有任何東西。
“空的。”他的眼睫在顫抖,透過它們,邱十里困惑地望向時湛陽。
“是。”時湛陽握住他的手。
“空的。”邱十里用力抓回去,平時他絕不會用這種力度去握大哥的手,他知道會疼,可他現在控制不住,他覺得時間大概扭曲了,自己在一瞬間之內失去了某種定義。
時湛陽只是一把抱住了他。
邱十里眼睛睜得幹疼,也閉不上,下巴安靜地棲在時湛陽肩頭,他試著把自己手抬起來,環抱大哥的腰,他成功了,耳邊的呼吸和他一樣,很沉重,很動盪,但潑在腦袋上的那種天旋地轉竟迅速平息下來,他就像是得到了一顆颶風的風眼。不知何時,車外的喧囂也停止,羊群不見蹤影,空留一片浮塵,時鬱楓插著兜走回來。
當他開啟車門,那個擁抱已經停止,他還想著剛才的黑狗,有點一頭霧水,透過大哥大嫂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判斷出來,令人頭痛的吵架應該是煙消雲散了。
繞過前方隱約可見的石頭山坡就是住處所在,行程只剩下十幾分鍾。邱十里知道,事情還沒完,他的檔案還沒有翻到頭,自覺做好了準備,就劃開手機,繼續瀏覽起來。
他看到一張照片,女人躺在床上,身邊是兩個襁褓裡的嬰兒,看到一個日期,平成2年5月5號,還看到兩個名字,えぐち しゅん,えぐち ナナ。
江口瞬,江口虹生。
一個從未見過,一個抗拒太久。
這感覺非常不好。邱十里隱隱起了層雞皮疙瘩,轉臉看向時湛陽,才發覺對方一直在看著自己。時湛陽要他再翻下去。
剩下的就只有一張了,那是張類似全家福的東西,邱十里對拍攝時間沒有任何印象,但是認出了祖母,認出了養母,也認出了自己——他留著長髮,穿著幼時常穿的那件夏季浴衣。
接著邱十里的目光掃過後排,又緩慢掃過前排,就像本能地、刻意避開什麼似的。但他最終還是看清了那張臉,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剪了短髮,笑得張揚燦爛,一個小男孩。
邱十里定了定神。
江口瞬,江口虹生。江口瞬,江口虹生。他不斷想。
這都是什麼東西。
此時山坡已經越過,這邊牧草生得遠不如陽面茂盛,車輪碾過毫無阻力,一條閃閃發光的河流在坡下迤邐,幾片低矮的民居鋪展在眼前。
作為出手乾脆闊綽的買主,一行三人受到了極為熱情的接待,氈房是流動的家舍,最好的那兩間給了他們,邱十里的行李就放在時湛陽這兩天睡的床邊。在這個流動的村莊裡,懂英語的只有一個,說得磕磕絆絆,倒也足夠交流,拉著他們說個不停,對新來的邱十里尤為重視,領著他轉遍了各個居住區域。這邊天黑得早,剛剛簡單安頓下來,鄰居就已經宰好羊羔開烤,張羅著準備晚飯了。
奶酒、奶茶、大餡餅、叫做“別爾巴什馬克”的手抓肉,還有支在鐵架上的一整隻焦酥的小羊……這晚餐口味濃郁,的確豐盛。一眾人不論相熟與否,在棚頂下面痛快豪飲,連時鬱楓都瞪著那個中午不搭理自己的紅衣少年喝下去兩碗奶酒,邱十里卻滴酒不沾,只喝了一碗鹹奶茶。他知道,自己現在舉起酒杯也註定會被大哥拿下來,所以也就沒有這個必要了。
等到滿桌意興闌珊,新的肉還沒上來,連翻譯都紅著臉開始吐詞不清,時鬱楓皺著眉,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教紅衣少年打撲克,時湛陽就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邱十里環顧四周,套上從大哥箱子裡拿的薄夾克,悄悄退出了氈房。
剛一撩開門簾,他當頭就撞上落日,一顆橙紅的蛋黃磕碎在天邊,漫天流得都是,暮色映在河流中、莽原上,正濃烈。
就近找了塊背風的石頭,邱十里默默蹲下,靠上那些被風化了大半的稜角,又猛地站起,弓腰扶起膝蓋,望著這壯麗美景,嘔吐不止。
他其實沒吃太多東西,胃裡最多的就是奶茶,那一道道牧民獻寶般端上來的美味,也確實都是美味,吃下去的時候,他的味蕾感覺到真實的刺激,可他現在的嘔吐也是真實的。桌上的羔羊讓他想起自己練刀時用匕首刺死的那些,一群人其樂融融地聚首,又讓他想起那張全家福的影象拍在他腦門上的毛骨悚然。
哪怕離開了,落荒而逃了,他還是止不住回想。
於是只能劇烈地咳嗽,眼淚和鼻涕一塊流,邱十里簡直要把膽汁也吐出來,他已經只能考慮一件事了,那就是千萬別把大哥的外套給吐髒掉。
風獵獵地吹,天地間一片洶湧呼嘯,地平線上濃雲翻滾,這一切又迅速地暗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