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方便那不提也罷”剛要脫口而出,十七抬頭望他,輕聲道:“楊柳的柳。”
“柳施主。”慧慈笑道,“和尚見你眉頭深鎖,有事放不下,又思及你這年紀,本該恣意享受大好年華,既是同情也是心疼。罪過,罪過!”
柳十七:“……”
他為什麼會覺得這滿嘴狗屁之言的和尚像得道高僧?
慧慈自懷中取出一本破舊書卷,思來想去,又將它收回:“阿彌陀佛,柳施主你年紀尚輕,便已為苦難所擾,此物萬萬不可就這麼交予你手。但和尚滴水之恩必當報以湧泉,今日教你四句心法,你若感覺得當,每晚三更來此處找和尚領後面的便是。”
柳十七蔑視道:“大師生怕我誤入邪魔外道,於是想用武功秘籍綁著我,好讓我沒空去作惡嗎?”
慧慈但笑不語。
柳十七又道:“我看上去這麼像武痴?不瞞大師,今日前來是怕大師還有其他要事相告,卻不想大師以己度人,以為我是為了你的秘籍,真是令人心寒!”
慧慈安然道:“阿彌陀佛,施主如何想都無妨,聽不聽在你,說不說,卻在和尚。”
柳十七站在原地思慮許久,雙手環抱在胸前,一抬下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多聽一聽大師於武學有何見地。”
慧慈雙掌合十,緩慢念道:“有生滅法,五蘊皆空。離於五蘊,識一切苦。何以能離,不住妄心。妄心滅已,不住空相。”(注)
他聲音雄渾,透過其中宛如置身金身佛像之下。十七有一刻恍惚,旋即抽離而出,蹙眉道:“大師,我縱然再不明事理,也能從這十六字中聽出……恐怕並非大師所習武功吧?大師出手時光明正大,剛直不阿,縱然有詭譎之處也從未亂了全域性,可沒有‘不住空相’這麼超脫自在。”
這番不太客氣的話甫一說出,慧慈面上浮現出一個瞭然的笑容:“不錯,不錯。柳施主年紀雖小,悟性卻是極高。此道名曰無相,乃俗世紅塵殊途同歸之路。”
柳十七:“大師想渡我皈依?”
慧慈:“阿彌陀佛,施主尚有三千世界不曾見過。和尚這功法名曰‘自在無相功’,施主慧根遠勝旁人,此法與你深有機緣。”
柳十七目光一沉,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若我猜的不錯,這‘自在無相’乃是大理菩提堂的不傳之秘……大師是南詔人?”
“和尚從來處來。”慧慈卻不在乎柳十七的質問,安然道,“柳施主今夜回住處後,可按這十六字調動丹田真氣,經由任脈、督脈週轉全身,此道助你清心凝神,於空明中堪破身負苦楚,方能從一而終,潛心修道。”
柳十七仍舊警惕地望著他,那慧慈不看他了,大笑三聲,轉身回到了白龍寺破敗的廂房中。那點豆大燈光很快熄滅,一片黑暗中,柳十七隻覺一切都像夢一樣。
他並未轉身離去,環視一圈後席地而坐,當真按照慧慈所言開始運功。
“寧可信其有吧。”柳十七暗道。
他急需緩解水寒毒氣,此刻慧慈給他指了一條路,眼看那和尚也不想再與他交手,強要塞秘籍給他,練了總比他坐以待斃的好。十七並非死板之人,向來走的路便沒個定數,這個性有好有壞,於眼下還算有所助益。
柳十七默唸慧慈所贈的十六字,依他所說小心翼翼地調息。
原本經脈淤塞之人不應再有大動作,以免真氣走岔後不可挽回,柳十七此舉偏生逆正道而行之,不僅沒有靜養,反倒緩慢調動一股真氣往那淤積之地而去。他的思緒沉沉地壓著,反倒能逐漸凝神,靈臺空明澄澈,頗有修道風骨。
初春的夜裡偶爾掠過涼風,柳十七的額前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那破敗廂房的窗內一角,慧慈在夜色中悄聲觀察,唇角竟露出一絲不由自主的笑意,暗道:“這小子若果真靜得下心,能修得旁人無法企及的韌勁,憑他這般年紀就有如此深厚的內功,再以自在無相功相佐,恐怕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慧慈低低誦了一句佛號,雙目微合:“壽數將盡,於此走投無路之際能得英才而教,實在功德一件。祖師在上,也莫要怪弟子破了這個戒啦!”
室內一炷香燃盡,院中席地而坐的柳十七睜了眼。
他良久才站起身來,正欲離去,又思索片刻後行至廂房之前,站立不語,片刻規規矩矩地朝那黑洞洞的門窗行了一個大禮。
少年眉清目秀,手長腳長,脖子細得彷彿能輕易被折斷,此刻目光平和,縈繞其中的一縷邪氣就這麼被壓制住了。
他恭敬地稽首,再開口時沒了方才的輕佻:“多謝大師。”
此後,柳十七白天在房陵的鋪子上幫忙算賬跑腿,一入夜便偷跑到城外的白龍寺,像真把慧慈和尚認作了半個師父一般,認認真真地跟他學起了那《自在無相功》。
慧慈和尚是個酒肉高僧,平日蜷縮在白龍寺裡,每逢初一十五,意思意思地齋戒半日,其餘時候十七從城中給他帶飯菜去,那出家之人只揀葷腥,反而很嫌棄素齋一般。
柳十七曾打趣他:“大師,你這可是破戒了吧?”
慧慈喝了口酒,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在心中。所謂戒律是以約束無德之人,和尚看著像那無德之人嗎?”
柳十七很想點頭,礙於有求於他只得捏著鼻子認。
每日吃過晚飯,慧慈和尚便坐沒坐相地往那蒲團上一靠,開始拖長聲音傳授心法。此人極為雞賊,聲稱全看緣分,好話不說第二遍,無奈柳十七天生聰穎,過耳不忘。
他悟性極高,無需慧慈將每一句話挨個指點,自己便融會貫通。遇見實在想不通的地方,才屈尊問一問這位半路師父,更多時候只自己冥想。旁人要學個一年半載的心法,他只用十天半月就全部瞭然於心。
洛陽的春夜去得很快,過了一陣料峭,清明雨後不過三天,慧慈教他那一本薄薄的秘籍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
他第一次提到自在無相功法的由來:
“自在無相,本是佛經中的謁語。南詔因在大理,段氏又篤信佛教,菩提堂中前幾代高僧武藝高強,將佛門經典與武學相融合,創出來的心法便是這‘自在無相功’。此法重在‘心無旁騖’四字,若用心不純,哪怕武功蓋世也無法領悟其中玄機。以無相而渡眾生,見遍萬物,才知自身渺小。”
聽了慧慈這番話,柳十七道:“我見青山,猶如青山見我。”
慧慈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頂,道:“你已明白其中關節了,和尚還有一句教你:修煉此法切勿急躁,無相本無形,又藏於世間眾生相當中。是故此功既成,天下武學在你眼中不過管中窺豹,見一斑而知全域性。”
柳十七掐著指頭算了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後,道:“大師,還差一句。”
那和尚本是端坐於蒲團之上,聞言大笑,他雙掌合十:“竟較真至此!阿彌陀佛,小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