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潛低眉順目任他指著,半晌,葛盛緩過氣來,卻終於還是嘆氣:“罷了,我年紀大了,沒那個力氣教訓你——你還是自己找個時間去你師父那裡領罵去吧。”
“三師叔……”
“去吧。”葛盛揮揮手,讓陸潛出去。
陸潛行禮告退,抬腳正要出門,耳畔又傳來葛盛問話:“對了,還有件事要問你。”
陸潛趕忙回身:“三師叔請講。”
葛盛皺著眉,一開口,那滿臉絡腮鬍便跟著抖動:“與你一道上山的那個娃娃是什麼身份?”
陸潛一愣,反應過來:“三師叔是說……小饕?”
“小饕?什麼‘饕’?”
陸潛猶豫片刻,還是照實說了:“饕餮的饕。”
“竟然是饕餮……”葛盛倒抽了口冷氣,眉間越發糾結,“你怎麼與它混在一起?”
“小饕救過我……”陸潛突然記起那個在大年夜滿臉認真地說著“喜歡就是喜歡”的小饕,不知怎的,心裡竟然輕鬆起來,頃刻就路出笑來。
明明是當時覺得棘手的事情,現在想來,卻莫名變作了臉上微笑。
他就那麼笑著,似在和葛盛說話,又像在與旁的什麼人說話:“我答應了他的,會留他在身邊。”
張芝在小榻上湊合了一晚,也不知究竟睡是沒睡,第二天起來整個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小饕見他這樣,心裡愧疚頓生:他前夜藉口腳疼要陸潛照顧,不放陸潛睡外間,陸潛無法,才讓張芝去睡了小榻;現在眼看著張芝心神恍惚,眼下帶青,走路直打飄,小饕就後悔了。
他不後悔纏著陸潛,卻後悔不曾乾脆跟陸潛一起擠去小榻,把大床讓給張芝休息。
小饕成長特殊,並沒有什麼可以一同玩耍的朋友,他也獨自慣了,不懂如何體諒別人。他本就是靈山上的山大王,只有其他妖怪討好他的份,哪兒用得著他向妖怪們示好。就算是花豹淵奇,小饕知道他對自己好,卻也做不來什麼回報。
更不知道該如何回報。
直到遇見陸潛,這個人跟小饕以往認識的妖怪都不一樣。
小饕喜歡他,喜歡到心尖都顫。
只要能跟在這個人身邊,小饕可以做很多事。
陸潛當他是幼獸,那他就長大;陸潛希望他交朋友,那他就交。
跟張芝做朋友,小饕不是不高興:這個小道士分給他好吃的糕點,跟他聊天,還知道好多有趣的故事——小饕很喜歡這個新朋友。
可是,這種“喜歡”卻和對陸潛的不一樣。
小饕可以為了不被陸潛再當做幼獸而變得“懂事”,卻判斷不出新朋友難過時究竟該如何應對:就算在陸潛面前處處小心、著意收斂,那養了幾百年的脾性畢竟不可能頃刻變成另一番模樣。
張芝情況不好,小饕很是懊惱,但要說開解安慰,小饕也實在是做不來。
他思量許久,從屋裡想到大堂,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最後只得悶頭夾了飯桌上他覺著好吃的東西,統統堆進張芝碗裡。
張芝心神不定,也不在意碗裡多出什麼東西,只呆呆劃拉著筷子往嘴裡扒,小饕夾什麼過去他都一一吃掉。
陸潛看得無奈,只得出聲叫住小饕:“不用夾了,那麼多他吃不掉的。”
小饕低低“哦”了一聲,這才開始填自己的肚子。
張芝還是沒有回神,陸潛也不擾他,任由他自己想清楚。
大堂裡還坐著中鎮山的道士們,大多也在悶聲吃飯,偶爾有視線掃到陸潛這一桌,陸潛全當不曾發現。
沈雁回今天出來得晚了。他到大堂時,多數人已經用完飯,都乾坐著等他。
昨夜他吩咐弟子,今天一早要出發拜會附近幾家小道觀,查詢是否有遺漏的線索,讓弟子們切勿貪懶,結果現在自己卻是姍姍來遲,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中鎮山的道士們不敢腹誹,陸潛卻明白沈雁回不是會無故遲到的人。
“可是出什麼事了?”
沈雁回抬起右手,掌心一隻小小的紙鶴慢悠悠呼扇著翅膀。
“這是師父的……”陸潛很意外。
沈雁回也不多說,直接向著弟子道:“前掌門急召我們回山,大家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即刻返程吧。”
“返程?”張芝木愣愣問出了聲,“你們不管青風觀了嗎?”
沈雁回搖頭:“我們正是要為青風觀的事回去。”
“咦?”
“中鎮山下村民救起一個人,送到山上求醫,”沈雁回看著張芝,“那個人正是你師父周凜。”
“師父他還活著?!”張芝驚喜交加,匆忙間起身直撞得桌椅碰撞碗碟亂響。
沈雁迴應道:“家師不曾細說,小道友若是掛念,不如跟我們一起回中鎮山吧。”
張芝拼命點頭,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陸潛本以為三個多月前青風觀出事,周老觀主也已遇害,先前還暗自奇怪張芝說起慘案只說師兄弟們,卻不提及周觀主。現在聽沈雁回和張芝的意思,怕是他想的錯了。
沈雁回遣了弟子們各自回去收拾,自己在陸潛那桌坐下用飯。
陸潛問他:“周觀主怎麼會在中鎮山被救?”
沈雁回給自己盛了碗粥剛要喝,一抬眼看見陸潛滿面疑惑,便放下碗來:“倒是我疏忽了,不曾跟陸師兄你交代清楚。一年前,周老觀主帶著幾個弟子出門雲遊訪友,只留大弟子冉日青打理觀中事務,青風觀出事當夜,老觀主並不在觀中。”
“師父和二師兄三師兄他們說好了要回觀裡過中秋的,”張芝接著沈雁回的話,繼續道,“可到了中秋人卻還沒回來,也不曾傳信報個平安。大師兄擔心他們路上遇到什麼麻煩,還想下山去尋……後來,後來觀裡就出事了……”他聲音漸漸沉下去。
小饕怕他再哭,便伸手去握他的手。
張芝被小饕突然捏住指頭,先是吃驚,等緩過神來看清小饕擔憂的表情,才衝小饕笑笑。
被小饕這麼一打岔,張芝也不再去想師兄弟慘死的模樣,只一板一眼去說剩下的事:“出事後,便有其他門派的道友作法聯絡師父他們,可師父和幾個師兄一直都不知所蹤,於是大家就猜測是那歹人先偷襲了師父一行,之後又殺上中翠山來。”
“小道友說得不錯。”沈雁回點點頭,一手執著筷子在被小饕挑揀得剩不了多少東西的菜碟裡慢慢劃撥,“師父他老人家曾為周觀主卜過一卦,卦象大凶。那時又接到青風觀遭人血洗的訊息,師父憂思過重,還大病了一場。”
陸潛聽到此處,眉頭皺起,一句問話含在口中,欲言又止。
沈雁回也不逼他,直接道出答案:“不是什麼頑症,有三師叔為他調理,現下已經痊癒了。”
陸潛略一頷首,眉峰也舒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