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紛紛,都說這位將軍有些癲狂。眼見曾退匈奴,領兵數十萬的大將,竟然落到如此田地,一個個禁不住的唏噓。
這些話這位當值獄卒也是聽過的,此刻見他居然神智清醒,無異常人,大是意外。加上他也曾瓜分過陳府送來的銀子,是以回答的時候便分外和氣:“回稟大人,已經八天了。”
陳則銘點點頭,再不開口。
夜間,陳則銘輾轉反側,依然無法入眠。
黑衣文士的話和楊如欽的話在他耳邊翻來覆去的響著,他坐起身,肩上的傷牽動刺痛了他,他硬生生受著,一聲也不發。
律延說的沒錯,皇帝再無法用他了,哪怕有心包庇,朝野上下也容不了一個曾弒君的重臣。何況這個人從來不是那樣仁慈的君主。
那,自己的下場便是如此了嗎,那麼多的屈辱,那麼多的忍受,全部的全部就換了今日這樣的結果嗎?
陳則銘閉上眼,他的痛苦來自那種內心深處的不甘心,他是這樣的痛恨著那個人,然而他不能說,不能表露,而皇帝還擺出一副既往不咎的仁厚姿態,在宮殿深處等著他的屈膝低頭。
在這個人的心裡,自己能被踐踏到什麼樣的地步呢。
他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徹骨的寒。
而律延是個太狡猾的人,他看清了自己的無路可退,再微笑著站在懸崖邊,把手伸給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失足,他功不可沒。
然而他能背叛自己的國家嗎,他能背叛自己的親人嗎,他能面對那樣的指責和恥辱嗎?他能用刀劍對著曾並肩進退的戰友嗎?他能用馬蹄來踐踏生他養他的故土嗎?
一個是君王,一個是敵人,他們從不同的方向逼迫他,逼得他一步步後退,逼得他無立足之處,逼得他啞口無言。
憑什麼,就因為他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親王,天生貴胄嗎?
如果沒有了權勢,他們還能這麼蠻橫嗎?
他深深埋著頭,他從來沒這樣清晰的想過自己所受的苦難,那一幕幕,他一點也不放過的仔細端詳,把自己的傷口一點點毫不留情地重新撕開。
哪怕痛徹心扉,哪怕難以忍受。
他要看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境地。
他就這麼端坐到天明。
當獄卒開啟牢門的鎖鏈之聲響起,他才被驚動。他似乎從夢中被喚醒般,帶著恍惚之色抬頭,看著獄卒將飯碗放在木欄前。
那碗中是兩個看不出白色的饅頭。
陳則銘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前,蹲下身伸手拾起那兩個饅頭,默默打量了一會。
這硬得象石頭的食物聞上去有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有點餿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做,居然還拿來給人吃。
看,為人魚肉就是這樣,沒有選擇。
陳則銘將饅頭塞到口中,一口口把它吞了下去。
父親,你是錯的。
忠誠,這個詞就是個笑話。
我已經用自己的半生來證明了它……
不會再有那樣的忠心了,那個陳則銘已經死了。
然而他,他要活下去。
三日後,他等到了那黑衣文士。
第 35 章
59、這一次,獄卒沒有開啟牢門,他覺得自己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不能放縱這個人在他當值的時候肆無忌憚一次又一次的探監,那點銀子他收得戰戰兢兢啊。雖然許大人他得罪不起,但他還是以這種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滿。
好在黑衣文士也不很在意,也可能其實很在意但沒表露,至少表面看他沒顯出氣憤之色。
獄卒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似乎過激了點,但確實他也不希望這個人來第三次,於是他還是不肯開啟牢門。
他是有理由的,這樣安全。
然後,他離開了,體諒的給這兩位舊友一個交談的空間,他想這樣下次跟許大人見面時也比較好打招呼。
陳則銘和黑衣文士隔著牢門對視了片刻。
黑衣文士笑了笑:“將軍可想好了?”
陳則銘的視線在繞著的鎖鏈上掃了一週,“天牢重地,兵士眾多,你們如何能帶我出去呢?”
黑衣文士露出絲驚喜之色,低頭道:“我們會擬個詳細的計劃,定然是滴水不漏。”
陳則銘道:“那我的父母家人呢?”
黑衣文士笑了起來,“我們早料到將軍放心不下家眷……這樣吧,請將軍寫封信,寫得隱晦些,只說來人可以信任即可。我著人交給府上,教他們收拾些貼身衣物。屆時這邊劫獄,那邊便可以領他們出城,在城外自會有人接應。”
陳則銘沉默片刻,“……京城守衛如此森嚴,這次居然被你們派了這麼多人進來。”
黑衣文士頗為得意,“王爺經營此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說到此處,突然停了口,警惕地看了看陳則銘。
陳則銘似乎不覺,徑自道:“原來你在京中多年了?”
黑衣文士一凜,半晌才答話:“……這些事情,將來過去那邊,王爺自然會與將軍仔細講過。”
陳則銘看了他半晌,突而朝他微微笑了一笑,“那好,請先生拿紙筆來,以便我寫信叮囑家人。”
黑衣文士本來心中微微生疑,見他這麼一說卻又鬆了口氣,只要那信一寫,這事便是一錘定音,陳則銘想悔也難了。他到門外借了紙筆進來,遞給陳則銘。
陳則銘卻不接,面上現了遲疑之色。
黑衣文士恐事態生變,低聲道:“君不賢,臣又何必愚忠,天下人若聽聞此事,定然不會誇將軍忠心赤誠,只會笑將軍身為七尺男兒卻如此軟弱可欺。”陳則銘聽了這話,眼中露出痛苦之色。痴怔了片刻,緩緩伸手來接。
黑衣文士鬆了口氣,正要微笑,卻見陳則銘指尖竟與紙箋交錯而過,頓覺不對。
待要撤身,那隻手看似緩慢卻出手如風,早抓住了他手腕,如鐵箍般死死扣著他不放,拽得他生痛。
黑衣文士大驚失色,急忙掙扎,倒被陳則銘用力將他扯了過去,整條臂膀生生卡在木柵欄之中,再也動彈不得,頓時面色慘白。
紙筆這時方落地,墨汁翻騰而起,潑在兩人靴上。
黑衣文士面如死灰,任陳則銘將自己雙手反縛,只笑道:“陳將軍放著大好前途不要,只樂意在這皇帝手下任他糟踐,甘為玩物,這志向倒是誰都不曾想過,果真是人間偉丈夫啊。王爺啊王爺,你這次卻是看走眼了……”
陳則銘用腰帶將這人捆得死死的,他本來緊緊抿著嘴,懶於應答,可聽著那些話臉色還是忍不住陣陣發白。
隔了片刻,終於憋出一句:“陳某……寧為玩物,不為國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