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樣都無所謂了。只要那個小草包過得不差,他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Y城也好,別的地方也罷,無論在哪裡,無論做什麼,對他都是一樣。
失去那朵嬌花,什麼都沒有兩樣了。
三十七、
最後留在H城的日子就在如山般的包裹中度過。程顯帶著山林野獸破罐子破摔的神氣,踞在小輕摩上走街串巷,敲開一戶又一戶的大門,把包裹遞過去,把簽名頁拿回來。他的臉上印著獸的忍耐表情,他的頭髮如獅鬃般散亂凜凜。他總是隔上好幾天才想起來刮一次鬍子,於是他下巴上便老是貼著一抹青隱隱的鬍渣。每次面對收包裹的人,無論對方是聾東的老頭老太還是正當妙齡的姑娘,他都是同樣一副頹廢陰沉的模樣。只有當給他開門的是年輕的男孩子的時候,程顯才會稍稍地收斂表情,耐心地候在一邊,用餘光將男孩子放肆地打量。好在他只是個送快遞的,人們在收快遞時通常眼中只有自己的包裹,而把快遞員當作草木,兩下劃拉完自己的名字就忙不迭地關門,並不多看程顯一眼。
這也是程顯想要的。他清楚如今自己這副樣子是多麼得不入流、不入眼,也只有在將近年關的H城他還能得到份兒短工,而不是惹來人們狐疑的眼色。因此他有點兒喜歡H城這個小地方,也只有在這樣的地方他這隻狂獸的筋肉還能派上點兒用場。所有沿海的那些城市,包括Y城在內,都象徵著另一種力量,另一種與叢林之獸格格不入的、殺人不見血的力量。程顯對那種力量非常忌憚,他隱約感到那種力量能輕易將他摧毀。所以他才儘可能地在蠻荒之地活動,同那些自成一派的少民混在一起。對他來說,繁華的都市是個巨大的捕獸夾,到處危機四伏。置身於繁華都市的他就好比那籠中困獸,他被周圍無形的規矩束縛住,一種躁意從腳底升起。只有在遠離了都市圈的時候,他才重新找回屬於獸的自信和從容。越是亂石林立,雜草茂密,越是林木莽莽,人跡罕至,程顯越是耳聰目明,漸入佳境。人群既然這樣難以融入,還不如迴歸山野的好,譬如上次住的少民黑藏那裡就不錯,儘管如今就連黑藏也變得越來越像都市裡的人了。
程顯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他打街口那家文具店門前經過。房簷下,店老闆站在門口吸菸,店內櫃檯後面的人看上去像是周阿姨。店老闆沒有看見程顯,程顯自然也沒有出聲招呼。他其實本可以從另一條路回去,不知怎麼地卻拐到這條街上來,專從文具店對面一晃而過。
他還是想看看這家文具店的吧!這家店曾是嬌花和野獸兩個人的寄託,在這間小鋪子裡他們共同度過了短暫的溫馨時光。即使那些時光被證明盡是虛幻,程顯也樂於把這承載了虛幻的殼子多保留一刻,沒事就來這邊轉兩圈,也不怕被周阿姨瞧見。實際上,他被周阿姨瞧見過兩回。兩回裡,那婦人都是忽得瞪大了眼睛,手指朝他伸出來,欲指不指的樣子。那女人定是在奇怪他怎麼還沒回鄉,他之前說的話是不是在撒謊。想到這個,程顯反而笑了笑,笑得還挺開心。
終於,一年中的最後一天到了。程顯一大早起來,先上快遞公司領工資,回來後啃了個煎餅,就開始打包行李。從批發市場買來的兩隻大帆布袋,被他自己的穿衣用具、枕單被褥塞得炸藥包一般結實,此外還有嶽駿聲沒有帶走的漱口杯毛巾牙刷等。無論多麼零碎的小物件,他都給一股腦兒裝進帆布袋,不叫拉下一粒塵埃。
程顯也不去細想自己這麼做是什麼緣故,他只是樂滋滋地拐著兩大包行李,如同逃荒的鄉民一般擠上列車,找到自己的座位,把兩隻大包推到架子上。車廂裡的人見他不修邊幅,樣貌粗野落拓,兼之扛著這麼兩包一看就不值什麼錢的破東爛西,還佔去老大一塊地方,都紛紛對他側目而視。
程顯毫不在意,他心裡挺喜歡激怒別人,同時對得來的白眼甘之如飴。他勉強在狹窄的座位上坐定,對於這次回去Y城的還鄉之旅,說不上是期待還是別的什麼。其實算起來,他今年春天才離開Y城,並沒有離開多久,可為什麼他這次回去會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把頭靠在椅背上,望著外面一片片灰撲撲的農舍出神。恍惚間,他好像又看見嶽駿聲那張大男孩的臉龐了。眨一眨眼,他回到現實中來,耳朵裡聽見廣播反覆的報站聲。程顯從口袋裡摸出跟了自己多少年的諾基亞,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小的手機卡。換了手機卡後再開機,螢幕剛一亮,就跳出二十來條簡訊。其中大多是楊淮放發來的。
最近的一條發自今天凌晨,簡訊上就六個字:“新世界歡迎你!”後面跟著一個大大的笑臉。
到了站,程顯拐著兩個帆布袋下車,隨人群一路湧到車站外。他在路上大步地走,舉著住宿旅館牌子的婦女對他跟了又跟,“住宿便宜,看不看?”道旁的計程車司機本來想招呼下生意,瞧瞧程顯一身行頭,張開的嘴又閉上。
程顯來到大馬路,看準其中一路車,上去丟了硬幣,找個座位坐下。不一會兒,公交車啟動,隆隆地駛往市區的方向。程顯盯著窗外,感到手機在口袋裡一震再震,並不去管,只是望著冬日裡灰沉沉的街景發呆。
他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個叫做故鄉的地方,可惜他看重的人都生活在這裡,這就使得他一次一次地歸來,忍受著這裡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氛圍,強自按捺。這裡的天空,分不清是煙還是霾,再吸一吸這裡的空氣,感覺就像是不久前這裡剛發生過一場火災。這一點對於習慣了深山老林裡的新鮮空氣的程顯來說尤其敏感。無數人將城市比做鋼筋水泥的叢林,這個比喻並不對。在程顯看來,城市更像是一座沒有大門的監獄,監獄若是隻能給深陷其中的人呼吸些不太健康的氣體,說起來也無可厚非。如果說監獄裡還有什麼好的地方,那大概就數一片灰沉沉中逐漸降下來的夜色。夜色被那半霧半霾的煙氣一篩,所望之處皆披上一層迷離的色彩。這樣子的城市倒顯出一點別樣的溫柔,從頭到腳都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程顯在這樣的朦朧影綽中逐漸放鬆,他在夜色裡恢復了獸的機敏。夜色裡有與他相投契的東西,他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程顯在城市西邊的一站下了車,車站對面就是一家旅館。他過了馬路,登記入住。拿到房牌鑰匙,進了房間,他隨意收拾一番,就下樓來。旁邊是一家麵館,這個時間客人不多。程顯坐下來要了一大碗麵和一罐啤酒,先埋頭吃喝上一通,直吃得身上出汗四肢發懶,然後才用筷子攪一攪麵湯,把手機掏出來看。
就這段工夫,楊胖子又給他發來三四條簡訊,還打了個電話。電話程顯自然沒接,不過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