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
灰白的薄雲遮住了太陽,給天地間蒙了層暗影,沒有半點活氣,樹上的殘葉在朔風中瑟瑟發抖,更添幾分寒寂落寞。
萬碧扶著小雅,一腳高一腳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的,捱到宮門前。
朱漆大門下,蘇翎背向而立,他身旁,停放著一口楠木大棺。
“翎兒!”
他回過身,萬碧一眼就看到他額角上的傷疤,心立刻揪成一團,“還疼嗎?”
蘇翎低頭拱手行禮,恰避開她伸過來的手,“傷已好,不疼。”
萬碧一怔,慢慢收回有些僵硬的手,目光移向旁邊的棺木。
並未封棺,她默然良久,方吩咐左右,“開啟。”
宮門侍衛應一聲就上前去推。
蘇翎蒼白的手搭在棺蓋上,垂首道,“不可!”
“放肆,你是不把皇后的懿旨放在眼裡嗎?”那侍衛喝道,嗓音有點耳熟。
是張信,他用力推了一把蘇翎,“退下!”
蘇翎身子晃晃,膝蓋一彎跪在萬碧面前,“求皇后,給我父親留幾分體面。”
小雅耐不住,搶先扶起蘇翎,抽抽噎噎說道,“傻孩子說什麼呢,皇后是真心惦念楊大人……總要看他最後一面。”
蘇翎抬頭直視萬碧,雙目淚光閃爍,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怨恨、不解、迷茫,看得萬碧霎時間不知所措。
“我父親臨終遺言,不欲與皇后再相見!”
風驟然間停歇了,詭異的安靜。
萬碧愕然不已,整個人僵在原地,半晌沒回過神。
瞅著二人間氣氛不對,小雅抹掉眼淚,尷尬地扯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這孩子,一路辛苦,累得都開始說胡話,趕緊跟姑姑回去歇歇——娘娘早將你那裡收拾好啦!”
蘇翎沒動,“謝皇后美意,我年紀漸長,不便再居宮中。”
“這、這……”小雅看看他,再看看皇后,呢喃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
萬碧定定望著他,似是要看到他心裡去。
蘇翎垂下眼眸,默默將頭偏到一旁,但緊抿的嘴唇彰顯了他的態度。
“你怎麼自在怎麼來吧”,萬碧長嘆口氣,轉眼間像被抽走了大半的精氣神,她黯然離去時說了一句,“無論如何,本宮都盼著你安樂康健。”
小雅恨鐵不成鋼地拍了蘇翎幾下,“傻孩子,娘娘多疼你你不是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啊你!”
蘇翎仍倔強地不肯扭過頭,但眼圈卻紅了。
遠遠跑過來幾個小黃門,扯著公鴨嗓喊道,“聖上有旨,宣蘇翎攜楊廣棺槨進殿——”
風起,掃過殿前廣場上,呼一聲,捲起漫天雪粒子撲面而來。
萬碧腳步一滯,目送著楊廣的棺槨離去,直到消失在重重宮門之中。
浮雲掠過,冬陽重新露出面孔,將煌煌光芒灑向大地。
萬碧仰頭看看那輪白日。
楊廣,謝謝你!
還有,對不起……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冷風呼嘯而過,吹得鳳儀宮簷下鐵馬亂響。
小雅擺好晚膳,覷著皇后的臉色說道,“皇上傳話不必等他用膳,娘娘多少先用點……一人吃沒胃口的話,奴婢去叫含山公主來陪娘娘用膳?”
萬碧搖搖頭。
“娘娘可是因蘇翎那小子難過?這麼大的小子最是孤拐討人嫌,娘娘別理他,過不了兩天他自己就轉過彎兒了!”
“小蘇惹母后傷心了?”腳步嚯嚯,朱祁睿挑簾進來,剛要行禮,已被萬碧扶住,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半天,還沒說話,淚已然滴了下來。
朱祁睿笑嘻嘻說,“兒臣好著呢,一根頭髮絲兒都沒少,母后您瞧,我比離京前高了不少吧?”
萬碧笑道,“才幾個月不見,你能長高到哪裡去?少和母親貧氣,吃過飯沒有?”
“在太闕宮陪父皇略用了些——你們剛才說什麼?”
萬碧和小雅對視一眼,小雅說,“也沒說什麼,只是皇后想見楊大人一面,蘇翎攔著不讓見,也不知這孩子怎麼想的!”
提起楊廣,朱祁睿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沉默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這事我知道,是楊叔臨終前囑咐的,他說不想讓母后見到他那副模樣——怎的小蘇沒說?”
“他……很嚴重?”
“幾乎是面目全非,母后不見也好,您沒見過戰場上下來的人,真嚇到了可不得了。”
朱祁睿見母親神色黯淡,便打起精神,故意講些笑話,拼命吹噓自己的神勇,直到母親顏色霽和才鬆了口氣。
“這次鎮北侯不能翻身了吧?”
“我回來時,父皇已經他下了詔獄,人證物證俱在,事實清楚,任他有滔天的本事,這次也難逃法網!說來也是他蠢,非造我的謠言,事關皇嗣,父皇令他回京申辯,他不願來也得來!”
“且我就在西北,他也不能拿著北羌進犯的藉口拖延回京,哼,只要他進了京城,老虎也得給我臥著,龍也得給我盤著!”
“屁話,他算什麼東西,真龍天子是你爹!”朱嗣炯大踏步進來,瞪了一眼兒子,“越大越不像個樣子!”
朱祁睿嬉皮笑臉道,“龍爹別生氣,兒子說錯話了。”
萬碧早已起身迎了過來,挽著朱嗣炯的手說,“別和這壞小子置氣,快坐下歇歇,我叫人溫了酒,你們爺倆喝幾盅?”
去了心頭一大患,朱嗣炯的確暢快,朗聲笑道,“今日高興,咱們一家人多久沒聚在一起吃飯了,去,把含山叫來!”
宮人應聲要去,朱祁睿忙道,“我去我去,我跑得快!”
說罷,他一溜煙兒跑了,待出了鳳儀宮,他抹了一把汗,心道:小妹啊,你和你蘇哥哥說完話了沒,老哥我可要捉你去啦!
第102 悵然
跳脫的皇長子一走,殿內頓時安靜不少, 小雅看帝后二人似有話要談, 頗為自覺地帶著一眾宮人,齊齊跪安無聲退下。
朱嗣炯早看出來萬碧不對勁。
她雖一直在笑,但時而迷離恍惚, 時而若有所思, 眼神中更是微露出一絲哀傷。
二人多少年的夫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朱嗣炯略一思索,哪裡還能不明白她的心事。
心中難免有點酸溜溜的,他倒了一杯茶,試試恰可入口,便湊到她嘴邊,“阿碧,睿兒平安回來,本是高興的事, 看你似乎不太痛快, 可是因楊廣之事傷心?”
萬碧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嘆道, “說不難過純是瞎話唬你,他幾次救我,因我去了西北,又因救睿兒喪命……我總覺得對不起他。”
朱嗣炯對此話很不以為然,食君之祿, 忠君之事,身為臣子理當為主君分憂。
但他也只敢暗暗腹謗,並未在臉上表現出來,溫言道,“我已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