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戎的恐懼並非空囧來風,事實上一切早有預兆,只不過當時並未覺察罷了。現在回頭一想,才覺得有些事的確不大尋常。
這個年紀的男孩,處於發育的巔峰狀態,個子都像雨後春筍般猛長。柳橙卻是瘦小和可愛的,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總瀰漫著霧氣,嘴唇是初生的紅潤,怎麼看都是個沒長開的娃娃。肖文戎就著急,每次在飯桌上都像為兒子發愁的父親,拼命朝柳橙碗裡夾菜,催促他多吃。柳橙總吃了幾口就說飽了,要麼就說吃不下。肖文戎看看他瘦小的身形,又怕撐壞這孩子,就沒有強求。
小笨蛋不論做什麼,動作總比別人慢半拍,收拾書包也好,躲閃衝自己飛過來的球也好。所以下場往往是被孤零零地遺棄在教室,要麼就被球砸得送到醫院做腦部斷層掃描。肖文戎又氣又心疼,恨不能送小笨蛋去學金鐘罩鐵布衫,免得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曉得。
可是這樣的柳橙很有趣,呆呆的表情,傻傻的笑容,總能讓他的心不自覺地溫暖起來。小笨蛋大概天生就是“能讓人保護欲激增”的體質。
雖然常常咧嘴露出極為開心的笑容,一個人獨處的柳橙卻異常沉默。經常捧著本書一看就是一天,姿勢都不變,甚至沒有因為疲乏而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之類的小動作,簡直像個泥塑。漂亮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看天空、流水、偶爾飛過窗前的一兩隻燕子,神情都出人意料地平淡,彷彿一切與己無關。
肖文戎起初以為柳橙不過是看書看得入迷罷了,直到某天深夜爬起來去廚房喝水,發現柳橙房間的燈還亮著。他不禁奇怪,柳橙是個絕對的乖寶寶,每天早早完成作業,看會兒電視,九點之前就上床睡覺了,現在開著燈做什麼呢?
肖文戎懷著壞壞的好奇心,想突然衝進去嚇小笨蛋一跳,於是躡手躡腳地靠近房門,輕輕拉開一條縫。柳橙抱膝坐在房間的角落裡,穿著單薄的衣衫,背部緊緊貼著冰涼的牆壁,一個人默默掉眼淚。
柳橙哭的時候很安靜,沒有聲響,沒有抽噎,只有晶瑩的淚滴沿著腮幫子向下滑落。肖文戎驚訝得忘記反應,一個人在門前無聲地站立。他想衝進去安慰難過的柳橙,卻不知為何硬生生剎住腳步,身上似乎掛滿沉甸甸的砝碼,重得他抬不起手推開那扇門。
過往的一幕幕在肖文戎眼前閃現,他的不安越來越濃重,幾乎窒息。
無論如何要弄清楚,肖文戎暗暗握拳。他怕遲一步就會釀成大錯,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鄉下的夜晚寧靜美好,遠處的夜空是海一般的深藍,偶爾傳來一兩聲蟲鳴,在春季的微風中格外清晰悅耳。肖文戎和柳橙並肩坐在草地上,不遠處就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在月光的撫摸下顯出些可愛的嫵媚。
青草的香氣就在鼻尖縈繞,肖文戎努力很久才終於緊張兮兮地問:“柳橙,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柳橙被他如臨大敵的表情逗笑起來,然後想了想,說:“明天要去田裡摘棉花,一定很有意思!”
肖文戎趕緊點頭,問:“還有什麼話嗎?”
柳橙疑惑地看他一眼,又想了想,說:“這裡離湯山很近,真想去泡溫泉啊!”
肖文戎再次趕緊點頭,“好,學農結束以後我們就去湯山。你、你……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他緊張到掌心都出汗,暗罵自己沒用,直接問你到底出了什麼事不就好了嗎,搞得現在一顆心不上不下,簡直急死人。
柳橙突然像明白什麼一樣叫起來:“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聽我說‘我喜歡你’?”然後鼓起小嘴一本正經地說:“我喜歡你!”
肖文戎被小笨蛋故作正經的可愛表情煞到,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也喜歡你!所以告訴我你究竟怎麼了,我們一起想辦法面對!”
柳橙開心的表情霎時間不翼而飛,整張臉好似冰凍般凝固。肖文戎有一瞬的後悔,但很快堅定起來,寧可如此也不要再為柳橙無緣無故的悲傷擔驚受怕。
面前的男孩咬咬手指,然後抬起頭露出個算不上好看的笑容,“你也覺察到了嗎?”沉默了半晌,“沒有誰能一直陪著我,你也會離開的對不對?”
“怎麼可能!”肖文戎恨不能指天發誓,“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永遠!”
柳橙睜著大大的眼睛望向他,“嗯,爸爸媽媽以前也這麼對我說。”
可現在呢?
肖文戎一下子覺得無比洩氣,遙不可知的未來突然變得yin森可怖,似乎正伸出猙獰的雙手要將他和柳橙硬生生撕開。
“從小我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做不來,吃飯也比別人慢。除了唸書,沒有不被笑話的地方。”柳橙的聲音很輕,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就因為這樣,沒有人願意跟我玩,我也交不到朋友,只能拼命學習,努力考個好成績。這樣爸爸媽媽就會開心,疼愛我,買一堆玩具和零食。同學們也漸漸聚攏在我身邊,因為總有不會的題目要來問,或者借筆記和練習冊。”
“那個時候我很開心,覺得被大家需要著,筆記做得越來越詳細,練習冊的解答步驟比標準答案還周到。”柳橙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難過,“可是爸爸媽媽的工作突然變得很忙,兩三天都不回家,後來漸漸延長到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國外,電話都沒辦法打,家裡堆得全是他們從外國郵寄回來的禮物,我一個都沒開啟。”
“再後來,好成績成了必然,沒有一個人會來誇獎我,把我當成寶貝一樣疼惜。即使筆記再精緻,分數再高又怎麼樣呢,我都快記不清爸爸媽媽的臉了……”柳橙的聲音開始顫抖,似乎在極力忍耐,最終不受控制地嗚咽出聲。淚水夾雜著悲傷打在他單薄的衣衫上,身體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落葉。
肖文戎輕輕地、輕輕地把那個孩子抱入懷中,似乎要連那些痛苦和悲傷一併抱進去。雖然笨笨的,總是犯迷糊,小意外接連不斷,卻是個有血有肉的柳橙。有小小的憧憬,簡單的願望,也有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不安。
肖文戎拍著他的背,安慰般輕輕附在他耳邊,催眠般說:“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永遠。”
柳橙安靜地躺在他懷裡,突然以同樣輕聲的口吻說:“你知道嗎,我有輕度抑鬱症。”聲音沒有一絲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