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接到那通電話的時候至少有三分鐘腦子是不運轉的。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眼前的儀器,耳朵裡除了岳父的聲音還有身旁另外一位技術工程師以及若干工人的聲音。
月月沒了。
月月和櫻子出了車禍。
月月沒了,櫻子正在搶救。
陳清掛了電話,目光呆滯的看向同行的技術工程師老張,他沒有任何語態的對他說:“我現在要搭最近的航班回去。”
“什麼?”老張一愣。這句話頗為沒頭沒腦。陳清沒接電話之前,正在與地方工廠的技術人員談論儀器的保養問題,他們所購買的這臺裝置出現了故障,這也是陳清他們一行兩人飛往這座小城的原因。現在故障排除了,對方一絲不苟的請教,希望以後能杜絕此類故障。
“我老婆和孩子出了車禍。”陳清說著拍了拍老張的肩,“剩下的問題你多擔待。”
“陳清……”老張眼看著陳清摘了手套,向工廠外走去。
陳清打了車回旅館,倉促收拾了東西就往南郊國際機場去了。最快的航班是10:55發往北京南苑機場的B738。他在登機截止前出了票,而後步履匆匆的上了飛機。
在座位上坐定,他仍舊恍恍惚惚。
月月沒了。
岳父的話來回來去的在他腦子裡打轉。陳清拿出了皮夾,開啟,妻子和女兒的臉頓時映入眼簾。
櫻子正在搶救。
他無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他根本對這一切沒有半分真實感。
這怎麼可能呢?他前天出門的時候還親吻了月月的臉,還親自送了櫻子去幼兒園。她拉著他的手說:爸爸,你要給我帶禮物。
一路上,陳清的腦子都是亂的。很多畫面在他眼前來了又走。
趕到醫院已經是下午三點半,老丈人就站在醫院的前門廊,他看見陳清過來,緊皺的眉頭刻意的舒解著。
“櫻子,櫻子怎麼樣了……”
老人搖了搖頭,剛哭過的眼角又泛紅了。
陳清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呆愣的看著老者,嘴唇一抖一抖的。
蔚藍拖著行李箱進了家門,他徑直走向廚房,開了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一股腦灌了下去。
合上冰箱門,便籤密密麻麻。與他同居的Ben有個習慣,因為記xing不好,就每每不辭勞苦的將要做的事寫下來,貼在冰箱上,這樣他隨時就可以看到了。
一層疊著一層的便籤中,蔚藍髮現了這麼一張。
Tolenny:JackieCalled13811012597
蔚藍愣了一下。
Jackie?
陳清?陳清怎麼會給他打電話?
蔚藍點了煙,放下礦泉水的瓶子,手伸向了一旁的話機。
他就是沒辦法對他置之不理。
對蔚藍來說,陳清是一份無法割捨的存在。
兩人多少可以算上竹馬之交。初中、高中,六年都在一起唸書。大學時候因為各自走向不同,他們才分開。蔚藍選擇了視覺傳達設計,陳清選擇了工業自動化。蔚藍喜歡陳清,陳清也喜歡蔚藍。只可惜那是兩種喜歡。蔚藍的喜歡是趨於愛情的,陳清的喜歡當然只停留在友情。
蔚藍覺得自己一輩子沒做過傻事,唯獨的一件,就是對陳清。高三畢業的暑假,眼看著兩人走向不同的道路,蔚藍沒有控制好自己,說出了那句幼稚的可以的——‘我喜歡你’。陳清瞪大了眼睛。當他懂了蔚藍的意思之後,他很溫和的對他說:我不是因為討厭你才拒絕,只是……咱們都是男的,我不知道,如何達到你所謂的我喜歡。蔚藍使勁憋住了內心的那股yin沉,轉身想要離開,陳清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我們還是朋友,對吧?這件事最傻就傻在,蔚藍點點頭說:是。
之後,一張叫做朋友的網就將其困住了。
他看著陳清戀愛、結婚,還滑稽的穿上了伴郎的服裝。
終於,那根繃得太緊的絃斷了。
陳清的女兒櫻子呱呱落地後,蔚藍離開了北京,踏上了倫敦潮溼的土地。他做不來了,做不來朋友了。他無法再眼睜睜看著別人給與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更加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們愛情的證人光臨這花花世界。
期間,陳清與他聯絡過幾次,都是問他什麼時候回國。蔚藍每次都閃爍其辭,最後,陳清像是終於明白了一樣說:啊,蔚藍,你是不是在那邊有愛人了?蔚藍的心被活生生撕扯出一道口子。也可能這就像一個預言,時隔不久,蔚藍結實了Ben,一個喜歡用畫筆勾勒幻想世界的男孩。這是三年前的事。那以後,蔚藍像是夠了一般踏實了下來,基本再沒有與陳清聯絡過。陳清起先還會打幾個電話,後來大抵也是自知無趣,電話便不再響起了。兩人,算是斷了聯絡。
他怎麼會打來電話呢?
蔚藍聽著電話的嘟嘟聲,不明所以。
終究,電話沒有接通。蔚藍便將座機放到了櫃櫥上,進了浴室洗澡。剛剛結束一個在伯明翰的展會,這讓他疲憊不堪。
剛躺進浴缸,蔚藍就隱約聽到了電話鈴聲。他想起來去接,又想這又何苦?就這麼有些牴觸的,蔚藍裹上了浴巾,出來,拿起了電話。
電話的那一端,是一把疲憊的嗓音。
“蔚藍……”
蔚藍從沒聽到過陳清這般的語氣。
“蔚藍……幫幫我。”
“怎麼了?”蔚藍順手拿過了剛剛他置在餐檯上的煙盒,“陳清?怎麼了?”
他哭了。那哭還被壓抑在喉頭間,哽咽又隱秘。
“陳清?”蔚藍無法再保持冷靜了。
“蔚藍我需要你……月月……月月和櫻子……沒了……蔚藍,她們沒了……”
蔚藍的打火機終究沒有點燃唇邊的煙。
他匆匆穿了衣服,留下了一張便籤給Ben,寫的很草,只告訴他說他臨時要回北京一趟,落地後會電話聯絡他。
蔚藍怎麼也沒法忽略陳清媽媽的那雙手。她與老伴都充滿感激的看著他。他們說:陳清你要多照顧,他什麼也不跟我們說。幸虧你回來了。幸虧。
陳清不回父母家,無論雙親怎麼勸慰他也只是擺擺手說: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怎麼會沒事呢?
蔚藍知道陳清有多痛苦。他看著她們被推進焚化爐也好,他操著沙啞的嗓音一個個打電話通知妻子的親友也好,他注視著她們入土為安也好,他都只是一張表情不變的臉、行著莫須有的注目禮。而其實呢?
陳清哭了。可謂放聲大哭。在一切都看似安頓好、一切都處理停當之後。
陳清憤怒了,他揪著肇事司機不顧他還躺在醫院病床上怒吼:你給我錢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為什麼死的不是你?我女兒四歲還不到啊!我給你錢好不好?你去死吧,你死了去把她們換回來!
你知道,過於巨大的衝擊對人造成的傷害不是瞬間的而是持久的。這種痛苦在一段時間的忙碌中可以忽視,但當一切歸為平靜,那種夜夜思日日想不是一個平常人可以承受的。
陳清整天整天的把自己關在家裡。
喪事期間,蔚藍陪陳清住的酒店。他不敢讓他回家,回到那個離開時一切都好的家。
但你不能一輩子不讓他回家。
那扇熟悉的門開啟,屋裡沒有了往日的溫馨與歡笑,也沒有了囧囧二人熱情的歡迎,更加沒有了清新舒適的味道。取而代之,冷漠與腐臭衝擊著站在門口的兩個男人。
廚房的鍋裡有著發黴的綠豆湯,泡上等待浸洗的衣服褪了色、沒了質感,廁所的紙簍還沒有被清理,小小的黑色幼蠅盤旋。陽臺上,沒來得及收的浴巾不知道經歷了幾場雨。
蔚藍把陳清帶到了街邊的咖啡店,他給他買了雜誌買了煙點了一杯拿鐵。
他一人回到那“家”中,說不上是怎麼清理的房間。
小櫻的閨房他一下都沒有染指,他忘不了陳清一開門就往那裡看的眼神,彷彿,她還會回來,回來叫著爸爸、爸爸。
蔚藍把陳清的結婚照連同客廳陳列的生活照都收了起來。觸目傷情,你不得不信。
悶熱的八月仲夏,蔚藍在開著冷氣的房間內大汗淋漓。一個女主人匆匆離去太久的家,似乎隨著這個夏天一起腐爛變質了。
去接陳清的時候,咖啡他一口沒有喝過,雜誌他一眼沒有看過,那盒嶄新的香菸卻只剩下五支。
他們肩並肩的走著,蔚藍清清楚楚的窺見了陳清眼中的迷茫。
蔚藍太瞭解陳清是怎樣的一個男人了。他就像千千萬萬普通男人的縮影。他全部的生活只有工作與家庭。工作,是一個男人對自己對社會應盡的義務;家庭,是一個男人休養生息的港灣。他的人生只有這兩個部分。他就是這樣一個按部就班的人。他選擇一個務實的專業,接受一份待遇良好的工作,年紀輕輕與愛人結了婚,共同撫養子嗣。對於這樣一個男人來說,家庭的崩盤,等同於人生的崩盤。
他無法集中精神,去想一想工作上的一絲一毫;他也無法放鬆身心,躺在柔軟的床上舒解半分內心的抑鬱。
他活著,可像死了。他死了,卻還在呼吸。
蔚藍為了陳清把什麼都擱置了。他在北京已經待了整整一個月。Ben打過不止十次電話,他只能安慰並敷衍;公司不僅打過十次以上的電話,還發過二十次往上的電郵,他也只能推脫再推脫、請假再請假。
蔚藍又把自己的事放下了,或者說,把自己的生活放下了。為了陳清。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多到蔚藍自己都要記不清了。
彷彿,他生來就是要圍著他轉。圍著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情人打晃。
蔚藍從沒想過考取本市的大學,卻因為陳清一句:你要是遠走了,我該多孤單。放棄了。
蔚藍畢業後有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去香港發展,卻因為陳清一句:隔著海峽,我覺得像與你隔著一個國家。放棄了。
蔚藍在平凡的工作中得到一次機遇能改變他庸碌的生活,卻因為陳清一句:你是不是總想離開我?放棄了。
這期間,陳清考取了第一目標;陳清談起了戀愛;陳清進了外企結了婚;陳清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生命。
若不是那小小生命降生,若不是蔚藍再也看不到希望,他大概還在圍繞著陳清打轉。陳清自轉,蔚藍公轉。
他喜得貴子的那一夜,他一直陪他等在產房外。那一聲啼哭的傳來,陳清笑得幸福滿溢,蔚藍卻鼻子發酸。
他說,蔚藍,我有閨女了。他說,蔚藍,你快來看看她的小臉兒,她是多麼像她漂亮的媽媽啊!
蔚藍眼看著一家三口都有些疲憊卻充滿無限生機的面孔。蔚藍他跟著笑,他跟著鬧,可心裡那道缺口卻快要令他窒息了。
離開這片出生成長的土地的那一刻,蔚藍的心也被掏空了。
他忘不掉在機場陳清給他的用力的擁抱,也忘不掉這個存在於自己生命中太多年卻求而不得的男人。
此後的每一年,逢年過節蔚藍最怕接到陳清的電話,最怕他央求他回國看看。如果說這個還可以逃掉,那麼,數碼相片所構築的幸福家庭世界他是怎麼也逃不掉的。陳清時常給他寫信,信裡總要附上他與他家庭的合影。
蔚藍今年三十二歲了,卻仍舊沒有逃開他噩夢一般的初戀。
他看似擁有了新的生活:開朗活潑善解人意的BF、世界500強公司的高階職位、閒暇時候各地去旅行的愜意時光。可,只是看似。他人在千里之外的霧都,心卻還留在一天一個變化的北京。
這一次,他回來,他幾乎要認不出這座城市了。可在看到陳清的那一刻,這座城市太過於熟悉的氣息又一次撲面而來。
蔚藍你知道嗎,人生難得一知己。我能與你相識,一定是三生有幸。
這是陳清常常對他講起的話。
蔚藍每一次都笑笑的聽著。可每一次心底裡都只有一個聲音:陳清你知道嗎,佛說三生三世修來一段緣,今生我與你還不到那三生三世。可我對你的愛,卻在寒冷的冬天不合時宜的發芽了。而終究所等待它的,必然不是綻放。
他是多麼的愛他啊,卻愛得除了痛苦再無其他。
蔚藍實在惱火於自己是個囧囧囧,可他就是。無法改變。
蔚藍回英國之前跟母親一起吃了頓飯。他們的關係向來微妙。蔚藍的父親在他九歲的時候因病過世了,不久之後母親再嫁他人,而後蔚藍有了個小他一輪還要多一歲的弟弟。他們組成了新的家庭,他自然而然成了個不尷不尬的局外人。
這頓飯是母子二人單獨吃的,仍舊像每次那樣,安靜並稍顯侷促。
搭乘飛機的當天,大雨。蔚藍有著某種不祥的預感。
陳清沒有來送行,他恢復上班之後不過兩天便被派去了貴州出差。
他一再對他說:我好了,我沒事,你放心。可蔚藍怎麼能放心呢?可面對‘友人’的堅決,蔚藍不得推辭的踏上了歸途。
飛抵倫敦的當天下午,蔚藍在11個小時的疲憊旅途之後見到了Ben。他一早等在機場外,見到蔚藍笑得很開心。
蔚藍與他吃了頓既不上也不下不知道是午餐還是晚餐的飯,就直接去了公司。想的出來的,上司的臉色發青。他毫不留情的呵斥了他,講他耽誤了多少工作耽誤了他們多少時間。但這一次蔚藍還算幸運,至少沒被請出辦公室。他想,這也是他辛苦的工作卓越的貢獻為他換來的。他的靈感與才氣讓他在這個行業如魚得水,可謂最具拓展xing的展會設計師。
十一點多蔚藍才回到家,乘計程車在路上他的手提電腦都沒有停止工作。而與此同時,陳清的那張臉也時不時要出現一下。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理由為他如此的牽腸掛肚。
進門,Ben叼著煙在廚房的餐檯處畫圖,一邊是吃剩一半的Pizza。蔚藍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總是執著於在這裡工作。
我回來了。蔚藍打了聲招呼。
Ben手執畫筆對他笑。
囧囧當然是必不可少的環節,他扔下他一個月不止,用Ben的話說,我都可以拯救地球無數次了。
但蔚藍覺得很乏味。
那種乏味是由心而生的。
他們並不是那種對彼此有所限制的戀人,他們的關係算是很穩固,但大家都不排斥對方與自己之外的人發生什麼,只要心在彼此身上。
那乏味令蔚藍匆匆了事,Ben明顯的露出了不滿足的神態。但蔚藍只是叼著煙,發呆。實際上他知道自己的倦怠與乏味是來自於什麼。再一次見到陳清,他內心的蠢蠢欲動又在暗暗作祟了。尤其,在他感受到他還在深深依賴他的時刻。可陳清就是陳清,他渡過艱難與坎坷,便又將他推開了。對於陳清來說,他與蔚藍的界限總是清楚又模糊的。光下,他與他是並肩而站的朋友;影中,總有些曖昧不明的情緒浮現於他依靠他肩頭的時刻。
Ben沒過多久便睡了過去,手中還抓著臨睡前看的美式漫畫。蔚藍將那本書抽出來,點了顆煙,拿過了手提電腦。
他在郵箱中打開了他與陳清的往日郵件。他端詳著那張臉,看他抱著閨女燦爛的笑,他看挽著妻子的手恬淡的笑,看他……看他。
蔚藍啊蔚藍,壓著你的五指山究竟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