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嗓子眼裡乾裂一般的疼痛,轅冽緩緩甦醒了過來。
他帶領南景一百死士抵擋北齊的一萬人馬……到最後,只記得滿眼的血,想不到他轅冽十五歲第一次如戰場,就是個喪命的下場。
不過很快,轅冽就發現自己還活著,並且還在移動中。
被活捉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轅冽心中一凜,寧可死了也不能被活捉!如果敵方知道他是南景國帶兵大將的兒子……那就更糟了。
轅冽甩甩頭讓自己儘量清醒,此時,他正仰天躺在一輛小板車上,兩旁除了低矮的樹木在後退之外,並沒有敵軍,似乎並不是被活捉了。想坐起來,卻發現動不了,全身疼,傷得太重了。
最後,轅冽只好仰起臉,就看到前方,離開自己不遠處坐著一個少年,白衣,正在趕著小毛驢車。
“呃……”轅冽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來,乾咳一般沙啞。
不過還是驚動了那個少年,他回過頭來。
轅冽微微皺眉,這少年用一塊白色的綢子,把自己的頭纏得只剩下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起來實在古怪。
少年身形瘦削,穿著件白色的長衫,腰間白玉腰帶,做工講究,看身板應該是個書生,十四五歲吧。
少年停下了驢車,湊過來看轅冽,單手摸著自己那被白綢子纏著的下巴,細細地端詳著。
轅冽動不,仰著臉跟他對視。
少年的一雙眼睛極漂亮,眸子清明,眼梢微挑,睫毛濃密而長,眨巴兩下,雙眼水潤靈氣。轅冽緊緊盯著看。他自幼生在元帥府,無論男女,見了無數,不過這雙眼睛,是到現在為止,他認為最好看的一雙了。
那少年盯著他看了良久,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撥浪鼓來。口中唸唸有詞,手裡咯噔咯噔地搖著小鼓……嘴裡那一長串唸完後,就將鼓停下,盯著鼓面細看起來。
轅冽注意到,那撥浪鼓的鼓面上,不是常見的花鳥,也不是臉譜——而是一個八卦,畫著密密麻麻的符咒。
少年看了半晌,有些沮喪地將撥浪鼓收了起來,伸手指著轅冽道,“都怪你!”
轅冽愣在原地,少年聲音好聽,清清透透,應該是個男孩兒沒錯,伸出來指著自己鼻尖的手指也是纖瘦的,沒有繭,可見是好人家的孩子,沒幹過重活,也沒練過武。
轅冽端詳了他的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剛剛說什麼?什麼都怪自己?
轅冽想要說兩句話,但是張開嘴卻說不出來,半天,才擠出一句,“渴……”
少年從馬背上取下了一個水囊來,小心翼翼地給轅冽喂水。
幾口清涼甘甜的水下肚,轅冽立刻精神了起來,問那少年,“這是哪兒?”
“青雲鎮啊。”少年回答。
轅冽略一想,青雲鎮就在他們與北齊大戰的戰場附近,便又問,“戰事呢?”
“南景贏了。”少年坐在板車上,盤著腿道,“你是我從屍體堆裡挖出來的。”
轅冽有些感激,“多謝。”
“你別謝我!”少年認真道,“有事情跟你說!”
轅冽抬眼,不解地看他。
轅冽這人向來少言寡語,即便只是少年,但看起來很老城,眉眼俊朗,畢竟出身不凡經歷不凡,年紀輕輕,已經有了一些英雄氣概。
少年眯起眼睛盯著轅冽又端詳了一會兒,問,“你叫什麼?”
“轅冽。”
“你姓轅啊?”少年有些吃驚,不過也沒多問,道,“我對你有救命之恩,所以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轅冽覺得這少年倒是爽快的,就點頭,“嗯,你說。”
“第一!”少年認真道,“以後一旦遇到姓殷的人,你要轉身就跑!”
“……”轅冽盯著那少年有些傻眼,半晌才問,“為何?”
“你答應就是了!”少年不願多做解釋。
轅冽想了想,姓殷的人也不多,而且剛剛看這少年神神叨叨的,別是有什麼病吧,就遲疑著點了點頭。
見轅冽點頭答應了,殷寂離又道,“第二件事!以後不準算命!”
轅冽又點頭,更加相信,這少年估計真的有病。
“第三!”少年想了想,壓低聲音道,“你記住啊,不準喜歡男人!”
“呃……”轅冽良久才明白過來,臉上有些紅。他也不小了,自然知道這回事,南景民風如此,不止漂亮女人受歡迎,男人也是……王公貴族對漂亮男人的興趣比女人更大,他爹就是這樣子,他曾見過他爹帶著漂亮小倌兒在屋中戲耍。
少年見轅冽都點頭答應了,湊過去,眼神有些危險,“說話算話啊,立個字據吧!”
說完,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張寫好了三個條件的紙來,在轅冽眼前晃了晃,隨後,抓住轅冽的手,按手印。
轅冽一臉無奈地看著那少年的舉動,問,“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笨呀,我能告訴你的話,還蒙面做什麼?”少年反問
“你是北齊的人?”轅冽有些警惕。
少年嘆氣,也不搭理他,將按上了手印的紙摺好,塞進了轅冽的懷裡。
“給我?”轅冽更不解了!
“嗯!”少年拉著毛驢的腦袋,將車子調了個頭,對他道,“這紙你帶在身邊,要時刻牢記這三點啊!”
說完,他一拍毛驢的屁股,“現在南景人馬滿城地找你呢,這樣回去肯定能遇上,我走了,你保重。”說完,轉身就要走。
轅冽急了,伸手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想要爬起來……但是他傷太重,驢車也跑起來了,轅冽一下子就從板車上翻了下來,他本能地抓緊那少年的衣袖。
轅冽自幼練武,身體強健,十五歲已經長得很高。
那少年只不過是個文弱的書生,十四歲身形只比孩童大了一點,被轅冽這一拽,仰天摔倒。
“哎呀。”少年倒地後,揉著摔疼了的背,嘴裡喃喃自語,“果然是啊,你就是命裡煞星,這命盤還是個死結,真要命!”
轅冽見少年圍著塊綢子嘴裡直嘀咕,樣子挺有趣,他心裡想的是,好歹也得看看救命恩人長什麼樣子吧!就趁那少年不防備,伸手去扯他臉上的白綢子。
綢子被轅冽扯鬆了,滑落……
少年果真是十四五歲,好生白淨,他反應也快,見綢子落下來了就趕緊擋住,卻是露出了半張臉來。
轅冽盯著看,這少年容貌俊美異常,乾淨清雅,左眼微微飛起的眼梢下方,有淡淡一顆芝麻粒大小的紅痣,轅冽就盯著那一雙好看的眉眼和眼角那一顆痣,看得有些呆愣了。
少年站起來就要逃,轅冽抓住了哪兒肯放手,少年一手被抓住,一手捂臉,怒道,“做什麼?!”
“你叫什麼?”轅冽剛剛流血多了些,身體發虛,力氣只夠拽住那少年而已。
這時,就聽到遠處傳來了軍兵的聲音,“大少爺!”
轅冽一愣……是找自己的人。
少年急了,甩胳膊,“你放手!”
轅冽不放。
少年眼看著有人過來了,一著急……抬腳,踩!
……
後來的事情,轅冽都不記得了,就記得眼前一隻黑乎乎的鞋底。
等轅冽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他父親的軍帳之中,左右一找,沒有那少年蹤影。
“哥,沒事吧?”他二弟轅珞就在一旁守著他,邊對外頭喊,“快去告訴爹,大哥醒了!”
不多久,大將軍轅陌跑了進來。此次轅冽帶著一百人突圍,殺敵一萬,讓他的大軍順利入城,得到大勝徹底消滅了北齊的餘部,可謂立下了大功。轅陌本來就最疼愛轅冽這個兒子,如今更是當成了至寶,見他無礙,也是放下心來。
轅冽摸了摸胸口,卻沒找到那張紙條,問一旁的轅珞,“你們在哪兒找到我的?”
“亂屍堆裡啊。”轅珞回答。
“沒看到一個白衣的少年麼?”轅冽問。
轅珞微微皺眉,搖頭,“什麼白衣少年?”
“呃……”轅冽想了想,“一身白衣服的,十四五歲,長得很俊很俊……”
“冽兒!”轅陌一驚,“戰場之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少年?你該不會,遇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
“不乾淨?”
“來啊!”轅陌立刻命人找來了道士法師,給轅冽做法驅鬼。
轅冽就聽到耳邊一群和尚道士唸經,身上又累,混混沌沌睡去,只是一閉眼,眼前就是那少年的眉眼。
原本轅冽從來沒想過什麼喜歡男人女人的事情。但是他如今歲數大了,隱約有了些那方面的念想,剛剛那少年又一提醒,他就心裡琢磨,如果能有那少年那麼好看,男人他也喜歡。
後來轅珞見他茶飯不思的,就問他原委,轅冽如實跟他說了,驚得轅珞趕緊跟他爹說,“糟糕了,他大哥被只白色的狐媚子給迷住了!”
於是,轅陌又讓那一群和尚道士好一番折騰。
很多年之後,轅冽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少年一雙眼睛。以至於他到了二十歲,男人女人一個都不曾碰過,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有那方面的念想,眼前就會出現那少年的身影。
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轅冽堅信,那個少年絕對是個妖怪!將他迷了,害他終身!
五年後……
景帝十七年,初秋,南景國都城,繁華的樂都迎來了三年一度的秋試,寒窗苦讀了十年的書生們紛紛從各地趕來,想要金榜題名,有一番作為。
樂都的各大酒樓飯館都被趕考的書生們擠滿了,眾人以文會友,有學問的拽文,沒學問的擺譜,一個個還挺像回事。
“夥計,還有房間麼?”
在樂都最大的酒樓霄雲樓門口,一個二十歲上下,書生打扮的男子問酒樓夥計。
就見這男子穿著一身白,外頭罩著青色紗衣,很是斯文秀氣,揹著一個小包袱,一看就是來趕考的。
夥計見這男子衣著不凡,就知道是個有錢的,便道,“這位少爺,我們這裡一般的房間都滿了,只剩下幾間天字房,貴。”
“多少銀子?”少年問,“我們兩個人,要住一個月的。”
夥計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個月的話,要一百兩。”
“掌櫃的,你打劫還是做買賣啊?”
這時候,那青衫男子身後走上了另一個身材欣長瘦削的年輕男子,穿著一身白衣,腰間玉帶,光看身形就是位翩翩公子。
夥計看了看他,有些納悶,這男子拿著個包袱遮著臉,跟見不得人似的,不過看他露在外頭的眉眼,長得實在是好,莫不是怕太好看了招惹是非?也難怪,如今世道變了,景帝就好男色,南景又是重武輕文,那些個武將大多男女不忌,好看男人比女人還招人呢。
“這天字房是最安靜最好的地兒了。”夥計笑道,“二位公子一看就不是缺錢的人,一間天字房,兩個人住下剛剛好。今年來赴考的人多,你們來得算是早的,按如今這情形下去啊,不出三天,整個樂都就留不下一間空屋子了。”
青衫男子回頭,就見白衣男子用包袱遮著自己,跟做賊似的,便問,“寂離,你住不住啊?”
白衣男子露出半張臉看他,“住!坐西朝東,大路走通,這樓風水好。”
夥計聽得眉開眼笑。
那青衫男子就沒再多說什麼,掏出了銀子交給夥計。
夥計歡歡喜喜引著兩人進酒樓,要他們在賬冊上簽名兒。
那青衫男子提筆,寫了自個兒的名字,賀羽。
這夥計每年都能見好些唸書人,一看書生的字就挑眉,好字啊!準有出息。
這時候,後頭那個白衣人也走了上來,拿起筆,草草寫了三個字,一甩筆,就逃命似地跑上樓去了。
夥計拿著名冊看了看,嘖嘖搖頭。
這時候,掌櫃的走來,問他,“看什麼呢?”
“掌櫃的,我見了那麼些趕考的書生,還沒見過寫字那麼難看的呢。”夥計笑著,將那名冊遞給掌櫃的看。
就見剛剛那白衣人籤的名字,三個字都連在一起,筆畫凌亂根本看不出寫的是什麼。
夥計還想笑,那掌櫃的卻是一把將名冊奪了過去,連贊,“好字啊!好字!”
“掌櫃的,還好子呢?”夥計有些納悶,“都看不清楚。”
“你懂什麼。”掌櫃的瞪了那夥計一眼,“這一筆草書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拿剪子來!”
“幹嘛?”夥計不解。
“絞下來收著,日後說不定值大價錢!”
夥計哭笑不得地拿來了剪子,看著掌櫃的仔仔細細將那名字剪下來,便問,“那這人究竟叫什麼?”
掌櫃的微微一笑,道,“殷寂離。”
離開這霄雲樓不遠處,是一座巍峨的府衙——轅府。
南景皇室姓陳,如今在位的是陳靖帝,也稱作景帝。
這轅府是大將軍轅陌的宅邸,南景總共有四大家族,分別是大將軍轅陌的轅氏、齊王齊通海的齊氏、海王簫勉的簫氏、還有太尉夏梁的夏氏,都是武將。
“哥,要不要出去走走?”轅陌的次子轅珞拿著一本集子,問轅冽。
轅冽已然二十歲了,生得挺拔英俊,xing子沉靜寡言少語,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帶著一股子冷冽的感覺。
轅冽自十五歲隨父出征立功之後,已經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戰役部下百次,屢立奇功,如今他已官拜上將軍,麾下數十萬精兵,兵強馬壯,從來沒打過敗仗,是南景年輕一輩之中最出類拔萃的,深得陳靖帝的器重。
“不去。”轅冽搖頭,“我又不喜歡那些舞文弄墨的事情。”
“如今書生多啊。”轅珞卻是似笑非笑地道,“你不出去看看?說不定能遇到當年救你的那隻小白狐狸呢?”
轅冽一臉喪氣地看他,都那麼多年了,轅珞還總拿這事情奚落他。
“走吧。”轅珞拽住他,道,“去霄雲樓吃頓好的,過幾天書生來得太多,那出門才叫真麻煩了呢。”
轅冽想了想,也許久沒出門走動了,便和轅珞一起去吃飯了。
“寂離,你不去吃飯?”賀羽將行禮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問靠在窗邊,咯噔咯噔轉著撥浪鼓的殷寂離。
“不去。”殷寂離堅決搖頭。
“你不是說餓了麼?”賀羽問。
“不行!”殷寂離道,“今天絕對不能出門!你吃完了給我帶些吧。”
“為何?”賀羽不解,看窗邊終於不再拿包袱擋著臉的殷寂離,搖頭,這人,好看得有些過了!也幸虧他機靈聰明,又會算命趨吉避凶,才能平平安安長那麼大。
殷寂離嘆氣,指著撥浪鼓上的八卦,道,“今日我大凶,不宜出門,出門必遇煞星!再說了,我名種剋星本來就在樂都。”
“你那麼怕,還跑來樂都做什麼?”賀羽嘆氣問他。
“你沒看到書院那群老夫子麼?”殷寂離苦著臉說,“他們說了,我若再不來考,他們就逃吊死在書院裡頭。”
“那你準備怎麼辦?”
“先躲著唄。”殷寂離無所謂地道,“到時候來個名落孫山,不就得了麼。唉,給我帶罈子好酒別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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