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夏隨錦是抱住虞芳睡的。
身下的被褥是從陳舊的櫥櫃裡扒出來的,透著股餿臭的難嗅氣味兒,只是夏隨錦能忍,虞芳不能忍。
夏隨錦扮可憐又賣乖,總算哄得虞芳願意同他睡,小小一方床鋪上,他緊緊摟住虞芳的背,臉窩進他頭髮裡,覺得虞芳不太開心,因為懷裡的身子一直繃得緊緊的。
窗戶關不緊,呼嘯風聲如鬼嬰哭泣般迴盪在窗外,又似是淒厲哭嚎著飛遠,婆娑樹影張牙舞爪,彷彿要透過縫隙鑽進來。
夏隨錦不敢睡,時刻留意著窗外的動靜,這時懷裡的虞芳動了動肩膀,被他的手腳束縛著,似要掙脫開。他卻不敢鬆手,又摟緊了,道: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虞芳道:“你鬆開些,我要喘不過氣了。”
夏隨錦默默將兩條胳膊鬆開,然後挪到腰間,又緊緊環住。
虞芳:“……”
躺在發黴的被褥上,唯有懷裡有溫暖的,腐朽的惡臭中一抹若有若無的梅花香氣像是甘醇的陳年老酒,夏隨錦心頭有些飄飄然,又道:“其實,我很喜歡你……”
懷裡虞芳一抖:“……什,什麼?”
“不要慌,我沒斷袖的癖好,聽我說完。你給我的感覺……唔,怎麼說呢,好像我娘,這樣抱著你,像抱著娘一樣。”
這是掏心窩的真話,虞芳的疏冷與不經意間露出的笑容,還有身上淡淡的香氣,都像極了玉千雪。
都說:外甥多像舅,侄女像家姑。虞芳像極了玉千雪是怎麼回事兒?
夏隨錦亂七八糟想著,不知何時虞芳竟轉過身,淡香的氣息撲來,他一定神,發現虞芳正專注地看著他,說:
“我不是你娘。”
他失笑:“你當然不是,我娘可比你漂亮多了。等找到九龍令,你要不要跟我回金闕?我帶你見我娘。”
寰朝都城是金闕城,傳聞中金雕玉砌的繁華之地。
虞芳問:“我為什麼要見你娘?”
二人湊得極近,夏隨錦能看見他輕輕顫動的如羽扇鋪下的睫毛,他像是很緊張,清透眸子羞怯地低垂著,嘴唇微微紅。夏隨錦不禁輕輕笑了,逗他:
“你不想見我娘麼?這可怎麼好,我還想拜訪令堂,你不願,便罷了。”
亂舞的樹影投在牆壁上,幽昧月光慘淡如灰。這時風聲驟緊,窗戶呼呼灌進刺骨的冷風,一道嫋嫋若煙的影子映在了窗前。
虞芳嘴唇分開,似要說些什麼,恰看到窗戶微開,一縷揚起的青絲吹拂而過。他眼神驟冷,摸到枕邊的荷華劍,剛要出聲提醒夏隨錦。
與此同時,夏隨錦斜飛的眉毛上挑,在他發出聲音的前一瞬用嘴堵了上去。
虞芳:“……?!!”
夏隨錦笑得兩眼彎彎,像只奸詐的老狐狸。
唇齒相依,氣息交纏。
風吹半扇窗,露出一條倒掛桂樹上的男人。那張青白臉正面向窗戶,雙目凸出,紫紅的兩片嘴巴咧開了一條縫,像是在笑。
夏隨錦背對著窗戶,他的雙手雙腳禁錮住虞芳,嘴也堵上,正輕咬虞芳的嘴唇,察覺他張開嘴,立即趁機將舌尖鑽了進去。
又過了一會兒,夏隨錦鬆開,滿意地道:
“好了”
卻見下一刻虞芳翻身壓上他,怒道:“剛才為什麼不讓我說話?你知不知道外面——”
“我當然知道!外面有東西。”
夏隨錦悠然地截道,見虞芳面露驚訝之色,暗歎果真是個懵懂無垢的小少爺,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嚴肅的臉頰,道:“敵在暗我在明,不可輕舉妄動。你若信我,就聽我的話,按我的法子來,包管那東西乖乖送上門來,不會錯;如果不信,你現在就能衝出去,拿你的劍將那邪祟殺盡,只是……那可真是要了你我的命了。”
虞芳抿了抿嘴唇,不甘道:“你為何這麼有把握?”
夏隨錦傲然道:“因為我是仁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當今世上只有五位王爺,他是最大的那位,不僅如此,世人眼裡夏帝是天下之主,掌天下權勢,光輝昭昭當為九天日月,那麼大暗宮便是與“日月”相反的存在,於黑暗中孕育而生的雙目,秘密監視著這個世間。
——而他,夏隨錦,則是大暗宮的首領。
其實,他想不通,五位王爺中,上一任首領明王爺為何獨獨中意他作為繼任者?
夏隨錦樂呵地想:可能我身上有其他王爺不具備的過人之處罷。
當然這些事不能跟虞芳說,他勉強壓住上彎的嘴角,認真道:
“你要信我,不然我會傷心的。”
虞芳道:“我信你。”一臉堅定,坦率地表達出對夏隨錦的深信不疑。
夏隨錦再也繃不住,上彎嘴角,笑了出來,道:“我困了,想睡了,你能從我身上下來麼?”
虞芳眨了眨眼睛,裝出聽不懂的模樣。
“你要這麼壓著我睡嗎?”
夏隨錦盯住身上的虞芳,見他清傲高潔的面頰不變,清透的眼神卻逐漸滲出一絲盪漾的笑意,立即知道他心裡是歡喜的,鬼使神差地將胳膊搭上了他的腰。
這時候,虞芳說:“你抱我太緊,我喘不過氣。我要壓著你睡,這樣,你就不能抱我了。”
夏隨錦咧嘴笑:
“好呀!不過,你得小心別被我踹下床。”
虞芳的睡姿很好,夏隨錦依然不敢睡,扭頭看到倒掛在桂樹上的屍體,那雙青白眼正直直地望進來,不知為何,夏隨錦心中生出一種古怪的錯覺,好像身處一盤無形的棋局中,一舉一動皆在他人的掌控下。
無論他做什麼,那個人都知道,甚至他將要做什麼,那個人也知道。
他實在討厭極了這種感覺,腦中千頭萬緒理不清楚。他開始覺得腦袋突突的跳,頭疼得沒有絲毫睡意,可嗅著虞芳身上淡淡的梅香,不知不覺間竟有了睏意。
再次清醒時,已是日上三竿。
夏隨錦穿靴下床,推開門,正對窗的桂樹上幾條倒掛的人屍跟曬乾的臘腸一樣在風中吹來蕩去,圓瞪的雙目鬼氣森森。
豔陽下,虞芳背對著桂樹,身上只穿了件薄衫,正蹲在池水旁搓洗灰撲撲的白衣,臉上又戴上了銀面,但從繃緊的嘴唇看出,他的心情不太好。
夏隨錦啃著麵餅走過去,問:“能洗乾淨嗎?”
虞芳悶悶地答:“不能。”
“這衣服洗了一時半會兒也幹不了,要不要我借你一件衣服穿?”
“……才不要”
夏隨錦自討沒趣,轉頭看桂樹上的人屍,道:“我膽子不小,這屍體嚇不跑我。阿芳,你去找個盆,添滿水,咱們把祠堂擦一擦吧。”
沈家堡的祠堂很大,夏隨錦所謂的“擦祠堂”,其實是將所有落灰的牌位擦一遍。
夏隨錦擦得很細緻,先是溼抹布擦灰,然後是幹抹布擦水痕。當擦到角落那兩塊牌位時,他的手無意間抖了一下,強自鎮定掀開了紅布,轉動靈動的雙眸,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地記住排位上的名字:
沈白露
再掀開另一塊,名有:沈玲瓏。
心裡唏噓,若沒有記錯,這位沈玲瓏正是沈堡主的長千金,父皇說要許配給他的那位姑娘。
夏隨錦臉上仍是嚴肅的模樣,這時候銅爐裡的香燃盡了,他又點燃三炷香,正要插進銅爐裡,哪料手滑,竟失手打翻了銅爐。
銅爐“骨碌碌”滾下了木案,又滾進了木案底下。
夏隨錦無奈地嘆氣,半蹲在地上,將手伸進木案底下,摸索尋找著銅爐,忽地,他的手停住,似是摸到了一個涼冰、細長的“棍子”一般的東西,還有些軟。
“……咦?”
他疑惑著還要再摸,哪料那東西竟像是活的,摸了一下,第二下時遊蛇一般溜走了。夏隨錦下意識伸長手臂想抓住“它”,卻抓住一個圓溜溜的表面刻有紋路的器皿。
正是滾進去的銅爐
只是這銅爐不是找到的,像是它自己滾進手裡的。
夏隨錦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扭頭看祠堂外打坐運功的虞芳,大聲道:
“虞美人!我擦完了,但還沒清掃完,估計明兒也弄不完,你快來幫幫我吧。咱倆一起幹活兒,後天就弄完啦。”
虞芳緩緩睜開眼睛,道:“你為什麼非要打掃祠堂?你不是趕時間去薛家堡嗎?”
夏隨錦拍了拍衣上的塵土,道:“不急不急。我想著借宿一宿,打掃祠堂作為酬謝。對了,我看沈家堡有個湖,湖裡可能有魚,晚上咱們烤魚怎麼樣?”
虞芳道:“隨你。”
……
到了晚上,夏隨錦吃飽喝足,來祠堂掃地。
祠堂裡,密密麻麻的牌位在兩支燭火的光芒中顯得鬼氣陰森,露出一股幽暗纏繞的似是不曾安息的怨氣。
夏隨錦似是什麼都沒有留意到,提著個紙燈籠照路,走過廢墟旁的池塘,突然腳底打滑,整個人一頭栽進了冰涼的池水裡。
“啊我不會水!救,救命……咕嚕咕嚕……”
夏隨錦掙扎著,池水淹過胸口,不一會兒便像秤砣一般沉了底兒,水面上的胳膊胡亂抓著什麼,像在找最後的救命稻草。
便在這時,黑暗中飄來一隻蒼白如紙的手,牢牢抓住了夏隨錦。緊接著,夏隨錦像是一條上鉤的魚兒被拉去了池塘。
——可是,誰才是上鉤的魚兒?
夏隨錦只嗆了幾口池水,那隻手想逃開,想重回黑暗中。可夏隨錦反抓住那隻手,用力一拉,將那隻手連同“它”的主人一起拉出了黑暗,讓“它”徹底暴露在了皎皎月色中。
夏隨錦道:
“讓我猜一猜你是誰。”
月色如霜皎皎其華,女子一身縞素,幽怨悽美的面容白若房簷上結凍的冰花,看上去極冷極寒。
夏隨錦彎起嘴角,眸光含笑,想試探她是妹妹“白霜”,還是姐姐“玲瓏”,可話到了嘴邊,只有一句:
“……是仙姑,對是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