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隨錦的內心實在很糾結,虞芳不想見他,可他還必須去找人家。幸而兩人同住流雪院,夜深人靜時,夏隨錦鬼鬼祟祟地潛進虞芳的房間,翻翻找找,連屏風架、細桃花頸的水瓶都沒放過,可還是找不到。
“可惡,到底藏哪兒去啦?!”
正茫然不知所措時,虞芳推門而入,道:
“不要找了,我已送出去了。”
夏隨錦聞聲抬頭,立即惡狠狠地撲上去,揪住虞芳的衣襟質問:“果然是你!你這個小偷,偷走了我的九龍令送給誰了?”
虞芳道:“不是‘偷’,是‘借用’,用完自會歸還。”
“那我這不是‘偷襲’,是‘出其不意’——”
手指翻動,指間的銀片如綻開的花骨朵向外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地延伸,然後化為梨花雪雨圍繞著虞芳遊轉。
這時候,只要夏隨錦催動內裡,這些美麗的銀片就會盡數刺進虞芳的身體,可是,他猶豫了。
正在猶豫之時,荷華劍破空襲來,攪動凌厲的殺氣刺向他的心口。他大驚失色,此時已躲無可躲,忽地一股強大的力道迎面衝擊,眼前天旋地轉,身體不可控制地往後栽去,緊接著便被虞芳壓制在了身下。
虞芳凝視著他的雙眼,問:“在梨花鎮,你是否早認出了我,故意接近我伺機盜取九龍令?”
夏隨錦只覺得眼冒金星,喘著氣大罵:“老子要早認出了你,早取回九龍令了,還管你死活?——狗屁!我從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大發善心救了你,一直敬你是個真俠士,沒想到你是這種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兒,真真瞎了我的眼。虞芳,你要是還有半點兒良知就把‘九龍令’還我,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你別再來礙我的眼。”
禁錮的力道慢慢鬆開,夏隨錦順勢推開了身上的虞芳,又問:“想明白了嗎?”
只見虞芳搖了搖頭,一副很掘強的模樣。
他的心底越發淒涼、越發無助,忍不住捂眼嘆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
虞芳張開淡色的薄嘴,說:“那位前輩借九龍令尋一位故人。尋回之後,我必奉上令牌。”
“要是找不到呢?”
“無論找不找得到,期限一個月。一個月後‘九龍令’原物奉還。”
真是……
……呵,天真無畏。
夏隨錦開始明白沈南遲為什麼稱“虞芳”是不染塵埃的白蓮花,這種“白蓮花”就該待在純淨無垢的天池裡受世人稱讚,而不是攪和進詭譎變幻的權勢中,明明狗屁不通還裝作什麼都懂的聖潔得令他作嘔的模樣。
“我問你,如果你在深山老林裡撿了一本武林秘籍,你躲進修煉,這時候突然來了一大群武林人士逼你交出秘籍,你會怎麼想?”
虞芳道:“我為什麼要修煉撿到的武林秘籍,萬一那是邪門歪道的功夫,擅自修煉只會走火入魔。若是武林人士索要,只要不是邪門歪道,我給就是了,反正留在我這兒也無它用。”
“那你想過沒有,那本武林秘籍是你在深山老林裡撿到的,你沒跟任何人說過,你躲起來修煉,可那些武林人士是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肯定是有人洩露出去了,那麼你就要想,是不是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有個人一直盯著你,當你撿到武林秘籍的時候,他將此事散播出去,武林人士都來搶你的秘籍,你交出還好說,不交出……是不是就會被武林人士的刀砍死?”
“那,那個人為什麼這麼做?”
“很簡單,這是一招借刀殺人。現在的情況也是如此,‘九龍令’大暗宮的信物,只有歷代首領才知道有這樣一件東西,現在你偷走了九龍令,那麼是誰告訴你九龍令在我這兒的?他為什麼知道有‘九龍令’這個東西?還有,他知道‘九龍令’怎麼用,那他怎麼知道的?這都是一環套一環的,你以為你知道幫前輩偷了一件小物件,但這個小物件背後牽扯到的東西,你都考慮過嗎?”
虞芳或許單純,但並不傻。夏隨錦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讓他明白瞭如今的局勢,不是衝著“九龍令”而來,而是那個人想借用“九龍令”達到什麼目的。
虞芳慌忙站起身,丟下一句:“我去找前輩。”
便奪門而出。
夏隨錦緊隨其後,跟蹤他到映雪湖。
慕容山莊賓客多,晚上湖畔圍了許多或對月抒懷、把酒言歡,也有望映雪樓春思的武林人士。他不慎跟丟了虞芳,正覺得失落,但看到映雪湖畔竟如夜市一般熱鬧,立即玩心大起,興沖沖地鑽了進去。
待夜過子時,不勝酒力的夏隨錦醉醺醺地迴流雪院時,突然聽到一曲悠揚的笛聲。這笛聲普普通通,有好幾個音符都吹錯了,但他凝神聽了聽,有些耳熟,因為不想回去面對那朵“白蓮花”,他乾脆撩起袍子尋著笛聲追過去。
笛聲就在不遠處,攀爬過幾座假山,夏隨錦便看到皎潔的月色裡一個玄衣身影站在垂柳下,手持一杆笛子正在吹。
夏隨錦撿了一塊兒小石頭扔到那人的腳下,笑嘻嘻地說:“你吹錯了,要不要我教你呀?”
玄衣身影回過頭,一張粗獷剛正的面孔露在斑駁的樹影裡。那人緩步走開,氣息綿長,腳步平穩有力,應是個高手,夏隨錦暗出飛鏢,警惕:
“我不過是實話實說,你就要打我?”
然後聽見一聲低沉的笑聲。他又問:“你笑什麼?”
那人道:“你有兩個梨渦,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我一位故人。”
“那‘它’笑起來有我好看嗎?”
風聲瀟瀟,夜風驟緊。夏隨錦覺得頭更昏沉沉了,許久才聽見迴應:“她不經常笑,不過我想……她笑起來的樣子是最好看的。”
嘁!
夏隨錦正要表示不屑,突然看到映雪樓前躥過一道詭異的黑影。他不由分說跳下假山,施展輕功如學飛的幼鳥一般歪歪斜斜地追,追到映雪湖畔,忽地腳下絆了一跤,整個人一頭栽進了映雪湖裡。
——“阿嚏——”
睡醒前一個噴嚏,夏隨錦才幽幽睜開眼睛,入目一張熟睡的清雅不染塵埃的面孔。幸好不是旁人,他那顆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晃悠悠地落回原位。
這時虞芳也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嚇得夏隨錦護住胸口,一副被佔便宜的閨中女子模樣,哭唧唧:“什麼情況,我為什麼跟你睡在一起?你沒趁我昏迷的時候,對我做出什麼吧?”
他只記得昨晚追一個身影,追著追著就掉進了湖裡。
虞芳道:“你昨晚醉酒跌進映雪湖,我帶你回來。你撒酒瘋,說一個人害怕,要我陪你睡。”
“可我不記得了。啊頭好疼,我再睡會兒,你自便。”
躺下沒多久,突然耳朵被揪起來了,揪扯的力道很大,他整個人順勢彈跳起來,又是吸氣又是憤怒:
“呀啊我的耳朵疼疼疼疼——虞芳你幹嘛?!快鬆手鬆手!嘶——”
“什麼虞芳,是姑奶奶我!——月天心!”
“唔……小月,疼……”
夏隨錦立即眼眶泛紅,眨巴眨巴眼睛險些掉淚,感覺小月鬆了手,立即滾到最裡面,收了淚,警惕地問:“你來做什麼?”
“你還有臉問?!我讓你追查九龍令的下落,你倒好,大半夜跑去喝酒,喝醉了還掉進湖裡。你知不知道當時映雪湖圍了一圈兒人,都是看你笑話的,我都覺得丟人,還是虞公子把你扛回來的。”
“我知道錯了,再不敢了。你有住的地方嗎,我這流雪院還有幾間空房,你可以收拾一下住進去。”
“不用了,我跟小玉住。至於你,可別再給我惹出什麼亂子。”
小玉正是武林第一美人玉明塵,她二人名義上都是千府山莊的弟子。玉明塵見了月天心,還要喚一聲“師姐”的。
夏隨錦不禁羨慕地說:“那可真是個好位置,旁邊就住著慕容長英,晚上還熱鬧。”
“我可不是來玩兒的。對了,小玉跟我說了幾件挺有意思的事兒,說給你聽,看你能不能聽出什麼門道。”
月天心撩起裙子舒舒服服地半靠在軟榻上,又抿了一口茶,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說:“慕容長英此人心性耿直,為人處世皆公正嚴明,但有一點很奇怪,他卻從不沾女色,至今無妻無子無女。”
夏隨錦道:“說不定人家沒看得上眼的。”
“你這麼說也有理。還有一點你肯定注意到了,映雪湖、映雪樓、流雪樓,全都是——”
“——全都是跟‘雪’有關的。這說明慕容長英要麼喜歡雪,要麼就是這‘雪’字對他有特殊的意思。”
“這你就猜對了!”
月天心喜上眉梢,話鋒一轉,道:“武林中有一個傳聞,應是三十年前左右,慕容長英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學徒,一次武林大會偶然結識了‘雙璧’,自此沉迷於武學,數年後一鳴驚人,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說到“雙璧”時,月天心柳眉上彎,好整以暇地喝茶,尊貴的丹鳳眼有意無意地瞟來。
夏隨錦有種錯覺,她這是在等他主動開口問。他確實沒聽過“雙璧”,只能遂了她的願,問:“雙璧是什麼?人名還是稱號?”
月天心伸出兩根青蔥般的手指,道:“‘雙璧’是指兩個人,還是兩個驚豔武林的大美人。”
夏隨錦懂了,慕容長英是遇見了兩個紅顏知己。他又問:
“然後呢?”
月天心裝傻:“什麼然後?”
“你都說是兩個驚豔武林的大美人了,怎麼可能沒有然後?她們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裡、去了哪裡,為什麼銷聲匿跡,你都沒有說清楚。”
月天心意味深長地看過來,說:“我沒說錯,‘雙璧’嫁人歸隱,是沒有然後了。她們的名字……你是聽過的,需要我告訴你麼?”
夏隨錦放低姿態:“很需要,我看你一副很想告訴我的樣子,求你不要裝下去了。”
“好吧,那我告訴你。”
月天心施施然坐起來,伸出兩根玉指,先彎下一根,道:“雙璧中的一人,叫做‘玉華濃’。”
他想了想,腦子裡沒有印象,老老實實說:“沒聽過。”
彎下另一根玉指,月天心道:“另一人,叫做‘玉千雪’。”
夏隨錦掏耳朵:“什麼?叫什麼?”
“玉千雪,耳熟嗎?”
豈止是耳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因為“玉千雪”三個字曾陪伴了他十多年,是他的娘!!
——玉千雪可是夏隨錦的母妃!
猶如一道雷閃當頭劈下,霎時頭矇眼花。夏隨錦扶著額頭,突然想到:“那映雪湖、映雪樓、流雪院,不會是慕容長英為紀念母妃建造的吧?他都五十出頭了還不娶妻,難道說……?唉,自我斷腿後,母妃長伴青燈古佛,從未跟我說過她以前的事情。”
“玉千雪、玉華濃兩姐妹並稱為‘雙璧’,那位虞公子是玉華濃的孩子。你倆相遇或可能是註定的緣分。”
夏隨錦的腦袋仍是糊塗的。他擺了擺手,示意月天心離開,喃喃地道:
“讓我想一想,仔細地想一想。虞芳說九龍令送給了一位前輩,那位前輩要尋人,莫不是……”
若是這樣,便什麼都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