漬斑斑的牆上邊一道深一道淺的,不知是什麼。
“像是壁畫。”安清夜冷靜地開口,“可惜年代太過久遠,早已看不出畫了什麼。”
“既然是人虔誠地畫上去的,就能看到。”彌川輕聲說,“讓我試試。”
我睜開眼睛,環顧四周。剛才那個神情溫和的年輕人將我從水邊救起來,我身上便忽然帶了些許靈力,竟能讓我片刻之間化身成人形……可惜只是片刻,現在又被打回原形了。
“這麼漂亮的小野花,孤零零地長在石壁上挺可憐的……”有人走過來,邊走邊在唸叨,“種在咱家院子裡多好,不會叫人採了去……”
就這樣,我從石壁上被老奶奶帶回了家,種在院子裡度過了三年時光,亦積蓄起了一點點靈力。只是天降橫禍,甚少有洪災氾濫的伊水忽然間暴漲,老奶奶的兒子被洪水捲走了,我聽見她老人家抱著孫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很不好受。
幸而這裡地勢頗高,老奶奶暫時不會有事,可是眼看這洪水一日日地猛漲,她老人家又爬不了高,這麼下去,可怎麼辦呢?
“聽說水神神諭了嗎?他要我們找的那個姑娘……唉……去哪裡找啊?”
“神諭可不是讓我們去找個真的姑娘,水神是要一尊雕像呢……朱師傅已經開工了,就在萬佛洞旁的南壁上,說是若能讓水神滿意,這災禍便能消了。”
“是嗎?”
我聽過朱師傅的名字,他是這方圓百里頂頂厲害的雕刻師傅,那尊最大的立佛就是他主持開鑿的。
不知道進行得如何了,要是一切順利,能讓那位暴躁的水神滿意就好了……
晚上,我凝聚起一點靈力,元神飄散到了萬佛洞邊。
工匠們還未收工,我一眼便認出了白鬚飄飄的朱師傅。
“身子是鑿好了,按照水神的諭旨,她應當是斜斜墜著髮髻,眼角處有一粒小痣,可是五官呢?五官該當是什麼樣?”
“再雕不出來,可趕不及了啊……”
工匠們唉聲嘆氣了一會兒,四散回去歇息了。
我的一絲元魂飄散著,卻有些發怔。斜墜髮髻,眼角的小痣……那似乎是我那一日幻化出的模樣啊!再看那尚未完成的雕像身姿,似乎是我曾經幻化出的衣飾啊!
難道水神要的雕像,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腳下的伊水依舊在暴漲,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老婆婆還在壓低聲音抽泣……我忽然下定決心——婆婆照顧我三年,我必然要回報於她。
在柔軟的泥土中生長慣了,一夜之間要在堅硬的岩層中生根發芽,可真痛啊!
我顫顫巍巍地在石像的臉部鑽出第一枝莖葉,然後是第二枝……直到確信石像上已經有了薄薄的唇——那是我的唇的形狀。
“師傅,你看!”天亮了,暴雨中我聽到工匠們驚詫的議論聲,“石像中長出了青草!”
“師父,這是什麼?”
“這是懷生,大傢伙平日裡都管它叫地黃。”
我看見朱師傅靠近過來,仔細地端詳我,倏爾跪了下來,喃喃地說:“一定是神靈相助,這分明是兩片唇啊!”
石匠們也跪倒下來,虔誠祈禱,然後拿起鑿子,一下一下地,順著我的痕跡,鑿刻出了唇的形狀。
那是難以言喻的痛楚。
渾身的血肉都被碾碎,一次次地被細細地敲打,綠色的汁液滲透在石塊中,元神幾次被敲散,我痛得差點暈過去,但是我告訴自己必須要咬牙堅持著!
嘴唇之後是鼻子、眼睛、額角……一天又一天,當雕像的五官漸漸清晰,我知道,只剩下最後一處了。
眼角的小痣。
那天晚上,在元神飛去萬佛洞前,我特意去屋裡看了婆婆一眼。
她抱著小孫子,一邊哄他入睡,一邊喃喃自語道:“唉,後院的懷生也不知怎麼了,一日日地枯萎下去,莫不是雨水太多了?”
聽到這些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到了萬佛洞,用盡僅剩的靈力,我從石縫中鑽出來,顫顫巍巍的,綻開那一點嫣紅的花——這是我留給這個世間最後的東西,帶著小小的心願,只盼能除去世間一切苦厄。
萬佛洞跪了一地的人,他們用近乎虔誠的目光看著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盛開。
老人握緊了石錘和鐵釘,對準了我,重重地敲擊下來。
天崩地裂的瞬間,我閉上眼睛,心想,佛的眼角,是不是也會有淚滴呢?
彌川猛然間驚醒,她感受到了雕像上的刺痛——那是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啊!
那樣小小的植物,卻那麼堅強柔韌,甚至直到現在,那座雕像上依然隱隱流動著溫暖和愛……她怔忡許久,伸手去觸控第二幅壁畫。
像成之後,石匠們匍匐著退開了,心中皆默默祈禱,只盼水神能滿意。
水神第一眼看到雕像的時候便知道,這就是她。
可是為什麼空氣中有甘甜清冽的味道,像是植物的香氣,又像是生命的眷戀,卻如同指尖的沙,抓不住,攏不住,只能悵然地看她消逝?
水神看著少女鮮活的容顏,伸手過去,觸到的卻是冰涼堅硬的石壁。
他踉蹌著後退數步,指尖有一絲淡粉的色澤,那是沾染了花瓣碎裂後的汁液。
忽然間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是當日那株小花幻化成的少女,此刻她已經被釘入了這石像中,元神散盡。
這一切,豈非又是徒然?
不知過了多久,虛無中忽然傳來了天帝的聲音:“水神,你鍾情的那女子,不過是一株野草的幻象。萬物本就虛妄,此乃你命定的情劫,你可懂了嗎?”
年輕的水神怔怔地看著那尊柔美清麗的雕像,心下大慟。
若不是這絲魔障執著,他也不會害這世上眾生流離失所,更不會害她粉身碎骨。
良久,天帝以為他已然幡然醒悟時,水神卻輕輕抬手,又一次觸控過雕像的臉頰。
“因我情之所鍾,累及天下蒼生,更讓她魂飛魄散……如今息文並無他求,我自願脫去仙籍,重入輪迴。”他淡然答道。
“你……還是執迷不悟嗎?”天帝嘆息道,“你可知若成為凡人,輪迴渡劫,你將無法見到她,註定十世輾轉不安?”
水神指尖輕移,溫柔地抹去石像的五官:“這十世無法見得她容顏,心中卻牽掛煎熬,原是我欠她的,我自然心甘情願。只盼十世之後,能與她重逢。”
相遇至今的那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幾乎是瞬間,龍門山山頂那座專為水神修築的神廟壁上,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慢慢鐫畫。
懷生……或許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再見到她。宇宙的洪荒之中,他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記。
伊水兩岸的龍門山、香山轟隆隆地開始移動,如同兩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