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著她的後衣襟,不知如何是好。
清塵走過去,站在她的手邊,那位置,彷彿他們是一對即將從這崖邊雙雙躍下、一起殉情的情侶。
“緋鴿山莊,是在這湖底吧?”他問。
靈歌木然點了點頭,眼圈裡的淚珠兒開始滾落。
“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該怎麼進去?”
她繼續點頭,然後抬頭看著他,咧嘴一笑,“因為靈歌一直膽小怕死,不敢真正去嘗試。”
說罷,一翻身竟躍下山崖。紅襖白裙,向上翻卷,撲稜稜如翅膀拍打在她的面頰。
在她的記憶裡,緋鴿山莊仍停留在鴿子城時的樣貌。那個南國小城即便嚴冬也極少落雪,幾乎四季都綠意盎然,街邊種滿了猩猩草,一串一串開著亮紅的小花,茱萸樹用大大的葉子遮著日光,摘一片放在袖間,便盈了一身君子香。
緋鴿山莊在城東,偌大的莊園,她住在其中七年卻從未走遍過。其實,她最熟悉的,也不過是自己那處僻靜得像冷宮的小角落。
那是她最初的家,被包裹在繁華之中,卻遊離在繁華之外。
但只要有家,無論繁華或清寂,都是好的。
只是,七歲生日那天,父親對她說:“靈歌,你要離開山莊,永遠不許回來,也不再是,緋鴿山莊的人。”
她便揹著小包袱很知趣地走了,不哀求不哭泣,因為自小便清楚,自己是身上繫著詛咒的不祥之人,會給山莊帶來無盡噩運,能被養育到這樣的年紀,已是額外的恩惠。
她沒有老師,不識字,亦不會華麗詞句,只在臨走前跪在父親腳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稚嫩的額頭落在溼潤得長出青苔的磚面上,聲音悶悶沉沉。她咧開嘴巴笑:“謝謝阿爹將靈歌留在家裡這麼久,讓靈歌吃得飽穿得暖。從此之後靈歌要自己在外闖蕩了,阿爹放心,靈歌一定會自力更生,雖然不再是緋鴿山莊的人,但身體裡也還流著讓我驕傲的血,所以,靈歌絕不會給百里姓氏丟臉。”
她說完,小心地抬起頭,看看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弱弱地問:“孃親留給我們的海磁石,阿爹還帶在身邊嗎?”
臉上沉霜降雪的男人拳頭微微緊了下,卻皺眉道,“那石頭,我早已扔了。你不要再惦記著靠它找回到山莊,陳伯會把你送到很遠的地方。”
“靈歌知道,”她略略垂下頭,“靈歌本想想阿爹的時候,就會看看海磁石,有它在就能知道家在哪裡,阿爹在哪裡,這樣,靈歌也就可以朝著那個方向眺望了。”
男人扭過頭,似不耐再聽下去。
“靈歌走了,阿爹保重。”她直起身,額頭上腫起高高一塊。
她似乎被蒙著眼帶到了很遠的地方,睜開眼卻發現,她並未走遠。巷子兩邊都是結滿燈籠一樣花朵的猩猩草,她仍在鴿子城。
就這樣,她在鴿子城遊蕩著終於可以獨立謀生,不久卻聽聞,曾遍佈中洲的緋鴿山莊分部一夜之間瓦解消散,她一路跑回城東,偌大的山莊竟已人去樓空,多餘的傭人雜役早在幾個月前已被遣散,莊裡的貴重物事都被搬得七七八八,於是顯得愈加空曠蕭索。只有那個曾經屬於她的角落,依舊整齊如初,像始終不曾有人來過。
整個百里家族,就這樣從鴿子城的土地上悠地消失,獨獨她這個不為家族承認,也不為外人所知的例外留了下來,茫然四顧,無所適從。
她將自己那塊海磁石放在青磚上,黑色的石頭旋轉著,靜止下來時魚首指向了北方。沒有過多思慮,她已踏上北上的路。七歲的孩子,徒步千里,中間波折磨難她已不太記得。她總是習慣性地將苦難輕鬆遺忘,卻牢牢記著每一點滴的快樂。
最後,她停在了商州,海磁石上的魚兒將她一路引到珍珠湖畔便不再轉動。
於是她留在了商州,悄無聲息地不去打擾那隱藏起來的龐大的家。而事實上她也並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進入。就像一個丟了鑰匙的孩子,面對鎖緊的門戶和高大的圍牆,只能眼淚汪汪地被拒之門外。
她曾經想過,或許這樣直直跳下去,便找到了回家的路,卻一直未敢嘗試,不是怕死,而是怕,阿爹那嫌惡的眼神。可如今,它已浸在血泊之中,她便再無猶疑。
夜風掃著面頰,有細細的痛感。似乎已越來越靠近湖面,血腥氣攀升上來,將她包裹。
她闔著眼,於是不曾看見,一抹暗色的影子幾乎同時躍然而下,三枚金針鏘鏘釘入山岩,針尾上連著細不可辨的絲線,三道線纏在一張細白纖瘦的掌上,掌的主人用另一隻手勾住了她的腰,青絲在已然恢復的月色裡飄搖,承淚在夜風中搖搖震盪。
他的嘴角噙出不悅的弧度:“想死也要死得有些價值些。”
她睜眼,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感受到那隻攬在腰際的手緊緊地箍住了自己,心在負重癲狂。若不是腳下血水翻揚,這該是夢寐以求的美好。
清塵胸口顫了顫,因血氣濃重不得不扭過頭去咳了兩聲。她看到那絲線因為承受著兩個人的重量而深深勒進他掌心,漫出越來越濃的色澤,如三道新生的血色掌紋。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找回家的路。”
他轉回頭,唇角的弧度柔軟下來,“你找的不是回家的路,是黃泉路。這湖水裡有毒,跳下去會沒命。”她低頭,看到血水之中翻著白肚的魚從浮冰間隙密密麻麻漂上來,後怕地摟緊了他的腰。
“跟我上去吧。”
“嗯。”她臉上滾著淚珠,將小小的嘴巴探上去,在他蒼白的頰上迅速一啄,而後一隻手攬住他的腰,奮力展著另一隻手臂,兩人如一對比翼仙鳥,在山石之畔齊齊飛昇。
“神仙哥哥,我會記得,你今天飛身下來救我。”晚風溼寒,她在他耳邊小聲呢喃,“今天我在馬車上決定好的事情,要先和你打一聲招呼,不然一旦哪一天你沒來得及拉住莽莽撞撞的靈歌,我的話還沒能說出口就先去了黃泉路,那真是會很遺憾,呵呵,”她兀自傻笑了聲,接著道,“神仙哥哥,我喜歡你。”
小小的聲音,他卻覺得耳膜一震,心尖上某個位置又一次應聲疼了一下,不那麼劇烈,卻是清清楚楚不可忽視。
方才躍下來的一剎,他竟忘了她有藍翎雀羽的庇佑,只覺得眼前一空心也跟著一空,不假思索地就要凌空相隨。他不能讓她死,因為尚未找到卷宗。
這是他能給自己的,唯一的解釋。
頰上那一處柔軟的溫溼,被夜風瞬間吹散。
第18章 紅光之夜
在那對比翼鳥將要飛到山腰間的平地上時,身後的林子裡忽然起了一陣細瑣響動。
他們身後是一片白樺林,隔林而望便是夜色裡依舊點亮燭火的浮雲寺。
冬日的樹林已經光禿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