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瑟斯龐再次後退了一小步,沒有吭聲。
威瑟斯龐不是不想說話,他甚至想要尖叫。奧利弗·拉蒙只是個人類,自然無法理解刻在惡魔們靈魂深處的恐懼——假如它們真的有靈魂的話。
就算每代的魔王差異巨大,當它們毫無保留地展露敵意時,上級惡魔們絕不會認錯。那並非單純的壓迫感,而是自然鐵則下天敵所帶來的沉重恐怖。那份冰冷的恐怖感啃噬著他的神經,撕咬著他附著在這具人類軀體中的血肉。他的舌頭因為恐懼變得麻木,他的思想似乎被凍住了,甚至連如何呼吸都忘了個徹底。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又完全不想把後背暴露給對方,如同在獵食者面前盡力豎起羽毛的雛鳥——威瑟斯龐就那麼站著,笨拙地一點點向後挪,哪怕他潛意識裡很清楚那只是徒勞的掙扎。
可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誰都知道,那個怪物根本無法離開深淵之底。
“一個建議。”尼莫抬起手,語調輕快,活像要跟黑鎧戰士討論宵夜選單。“別跟戴拉萊涅恩走得太近,那個小傢伙性格有點問題。”
威瑟斯龐和奧利弗死死盯著那隻手。
然而尼莫並沒有攻擊。他簡單地做了個手勢——他將手向天空微微一揚,動作不大,比起施放法術更像驅趕蚊蟲。沒有咒語,沒有複雜的法陣,甚至沒有任何炫目的光輝。
緊接著天空裂開了。
說裂開可能不太確切——空間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彷彿他們頭頂的天穹只是蛋殼內側的彩繪,此刻那脆弱的殼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了另一側的地獄。裂縫之內,赤紅的火光明明暗暗,不時有什麼巨大的生物遊經縫隙,或是用怪異的瞳孔向縫隙外側窺視。
“到回家的時間啦。”尼莫宣佈,語調裡並沒有居高臨下的譏諷或者冰冷的憤怒。“這很公平——這可是正當防衛。好好睡一覺,威瑟斯龐,那對你有好處。”
他從離他們十步左右的位置幽靈般閃現到黑鎧戰士面前,伸手推了下對方的胸甲。空氣頓時扭曲出水波般的漣漪,伴隨著刺耳的爆鳴聲,威瑟斯龐瞬間被擊飛,隨即黑影們毫不客氣地接住了他——這次黑影不再憑空出現,巨大裂縫像道猙獰的新鮮傷口,邊緣源源不斷滴落漆黑黏稠的影子。它們活物般將威瑟斯龐的身影吞噬,倒流回裂縫之內。
一切歸於平靜。
駭人的空間裂縫依舊大敞,低沉而奇異的嘶叫從其中隱隱傳來,火光在群星間燃燒著,灰燼從夜空飄落,如同冬夜的飛雪。尼莫收回手,低頭看向躺在一邊的奧利弗。
奧利弗·拉蒙知道自己即將死去。
在剛剛的戰鬥中,奧利弗的雙臂已經爛得不成樣子,血肉和碎骨攪成一團。除了雙臂止不住的鮮血,赤紅的血液同樣從他腹部的傷口湧出。他的額頭上有塊深深的擦傷,血跡將他英俊的臉變得有點駭人。
奧利弗艱難地攫取著空氣。
他正對著那道巨大的裂縫,墨藍的夜空中嵌著燃燒的裂痕,灰燼飄到他的睫毛上,並沒有像真正的雪片那樣融化。它們讓他的視野有些模糊,他面前的一切恍若夢境。
尼莫在他身前停住腳步,微微俯下身。他背對著火光,奧利弗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雙閃爍微光的非人眼瞳。他並未收斂他的氣勢,奧利弗禁不住咳嗽兩聲,喉嚨裡全是血液的甜腥味道——那壓迫感彷彿山嶽即將碾下。
還剩幾分力氣,奧利弗朦朧地思考著。他可以像威瑟斯龐那樣挪動兩下試圖逃遠點,或是開口求救……再或是開口求饒。
尼莫就那麼盯著他,什麼都不做,也什麼都不說,似乎陷入了思考。
奧利弗的意識開始模糊。他微微仰起頭,注視著面前熟悉的同伴,以及他身後那道絢麗的火光。他下意識決定了如何使用最後那幾分力氣——他用盡了全部的力量,衝對方露出一個微笑。
下一刻,一雙溫熱的手捧住他的臉。
尼莫在奧利弗身邊半跪下來,雙手撐住他的頭顱,身體前傾,將嘴唇印上對方額頭處的傷口。裂縫滴落的黑影從四面八方彙集,漫過奧利弗不成形的雙臂,在他腹部的傷口上流淌。它們輕盈冰冷,並不柔和,反而帶來剃刀擦過面板般的痛楚。
黑影爬過的部位碎骨歸位,面板生長,猙獰的傷口盡數合攏。完好的面板接觸溼潤的空氣,活著的實感再次回到他的身上。奧利弗發現自己又有了動彈的力氣,可他這會兒並不想動。
“你沒有逃走。”尼莫支起身,用手背擦擦嘴唇沾上的鮮血。“……謝謝。”
奧利弗終於能看清對方的表情——那似乎還是他所認識的人,尼莫臉上混雜著放鬆、欣慰和些微的喜悅。奧利弗伸出不再淌血,變得完好的右手,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撫上尼莫的面頰。指尖傳來生命特有的溫暖,他不自覺地將嘴角扯出更明顯的弧度。
“不客氣。”他聲音清晰,哪怕那份駭人的壓迫感依舊碾壓著他的大腦。“應該說謝謝的是我。”
尼莫愣了愣,隨即回給他一個微笑。
奧利弗突然覺得心臟漏跳了一拍。他一時間甚至無法分辨那代表著什麼——這會兒他的大腦正尖叫著危險,本能的畏怯使他寒毛根根豎起。焦灼和緊張鋼針般刺進他的脊背,可他就是無法挪開視線。
灰燼繼續雪片般飄落,在沙子上積起薄薄的一層灰白。明明裂縫那邊的火焰是如此不祥,它卻讓他的視野充滿光明,一切熠熠生輝。
一如幾年前的某個夏日。
“你直接拒絕了蘇珊娜?!”記憶中的父親衝他大叫,“神吶,奧利弗,你怎麼能這麼傷一位淑女的心?”
“她確實是個可愛的姑娘,但是……”
“你還敢但是?老天,我是怎麼教你的?委婉,奧利,你得委婉點,而不是‘我對你沒有任何心動的感覺’!”
“這世上有很多可愛的人,老爸。我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心動。你還不是對母親……你倒是告訴我怎樣算愛上一個人?別再扯‘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她會讓你的世界失去顏色,美食失去味道’那堆蹩腳歌詞——至少我是無法理解那種感覺。”
派博爾繃住臉,他把剛剛抓在手裡的鞋穿了回去,表情嚴肅下來。
“那麼聽好。”他嘆了口氣,移開視線。“她可能並不優秀,也不算漂亮。你們可能會有不少爭吵和摩擦,甚至時不時對彼此感到失望。但是會有那麼一個瞬間,那個人讓你看到的景色將無與倫比——你會知道,你這輩子再也看不到比那更美的東西。”
“愛不一定意味著全盤接受,也不一定意味著自我犧牲。奧利。但它一定會讓你更想要活下去。”
是這樣嗎?
奧利弗垂下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