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的婦人一般容易鬆口現形。再則,馮昭輔既然敢命人告訴李瑒說李兕是牽動舊疾才亡故的,定是咬準了沒人能再質疑他,一個將軍的妻子閨中閒談也當不得什麼。
可她也沒打算置喙。
此番前來,李祁原有另外的計較。她見到馮言如此神情,改容微笑道:“阿馮子放心,羅將軍不過跟侄女閒話幾句,算不得數,侄女今日來,是有另一樁事求阿馮子疼我呢。”
馮言見她如此幾乎要冷笑出來,到底耐住了性子,咳了兩聲才問道:“什麼事?”
李祁道:“侄女此次進京,一則是問阿馮子與聖人的安,二則是為了長姊的事。那吐蕃大相論勃藏來京之前,阿爹便知道了他們贊普更迭的事,囑咐侄女務必要把長姊說回來,誰知姑父手下那些相公偏偏要把長姊留在吐蕃,還論出了許多道理來。侄女想著,聖人最是孝順的,若是阿馮子勸和,想來此事便妥了。”
馮言至此才知道李祁的來意,不由暗暗心驚於她的城府。李祁今年尚未足雙十年歲,舉止卻已然隱隱有了那些從政之人的老成,將皮裡陽秋的本事連得純熟。前兒李祁被李瑒找了理由,譏諷她以同李禤有骨肉之分辯駁馮昭輔一黨的理由站不住腳後,竟不動怒,反倒另找了法子來堵李瑒的嘴,就連馮言自己也教她算了進去。於是馮言沉吟片刻,心知不可在此刻駁了李祁,遂道:“這事其實也不甚難,只是阿爻他如今為著謝相公的事煩惱呢,怕還顧不得吐蕃。”
這倒是實情,李祁昨兒早在王府的管事那裡知道謝洵的事,便不再多言,向早已呆住的李泱道:“咱們去罷。”
等李祁攜著李泱出了南燻殿,宋青衣連忙上前為馮言換了杯新茶,口中勸道:“太后別生氣,長安長公主是放肆了些,卻也是為著永安長公主的緣故。”
馮言終於冷笑出來:“你瞧她那個樣子,是真心與永安有情分麼?從前長安養在宮裡,後來跟著襄王去了河朔,統共不過宮宴上跟永安見幾面。這樣的情分,也值得她來跟我說這些不要命的話麼!”
“那太后以為……”宋青衣蹙了眉頭,“長公主今日犯上,是為著什麼呢?”
馮言冷冷地道:“她未必便這麼想教永安回來,說不準是襄王的意思,教他的好女兒回來,好再嫁個權貴呢!”
宋青衣唯有噤聲不語,耳畔聽得馮言忽然微笑著道:“永安那孩子既然嫁出去了,便不要再回來了。阿爻想必還在為謝相公的事煩惱,這樣的事也不好拿去煩他,等他來南內請安時再說罷。”
馮言說得不錯,李瑒確是在為謝洵的事煩心。自謝洵出了事後,馮昭輔躲在府裡不表態,張夷則身為禮部尚書,親自上疏自陳己過,乞聖人將自己罰俸降職。
這奏疏寫得情真意切,李瑒見了愈加煩躁。那父諱衝撞昭宗的舉子已然被革職,且永不許再考科舉,按李瑒的意思是要按瀆職罪處罰謝洵,卻不想張夷則寧願搭上自己,也要把謝洵拉下水來。
可若細論下罪責來,謝洵的責任反更大些。考功員外郎胡慶季搶先一步自請降職出外,同時掌管科舉的數人亦同此行,李瑒倒不好偏幫著謝洵。而謝洵的奏疏很快隨著張夷則的來了,疏裡陳其過錯,請出任浙西節度使。
李瑒看到那封奏疏後怔了許久,忽然覺得這實在是最好的辦法——他不信楊公贍,又動不了馮昭輔,即便留著謝洵在朝也是無用。謝洵年紀輕輕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早已引起諸多臣子的不滿,攻訐他的理由亦無非是他性子雖好,卻處事刻薄,失了宰相氣度,若是此刻教他出外,在地方上歷練些時日,一則可避朝臣攻訐責難,二來也可給馮昭輔一個交代。主意已定,李瑒默默地在紫宸殿坐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他年幼時養在獨孤皇后膝下,見多了宮人逢迎討好,亦知那些逢迎討好的不可信,後來年歲漸長,自己所有之物無不是親自討來的,便不再求旁人贈予,再往後,他又明白未必所有物什皆可討要,便將那些物什分開,知道哪些是可以要的,哪些是不能要的,哪些是或許可以要的。起先他只敢將手伸向可以要的物什,對另外兩者避之不及,後來才懂得利用手段,將那些或許可以要的收入掌中。李瑒想得分明而冷靜,在那些或許可以要的人或物裡,謝洵是他最想得到的那個。
見李瑒忽然站起身來,郇弼忙上前道:“大家有何吩咐?”
“你去請謝相公來。”李瑒淡淡地,帶了十二分的剋制,“快些。”
謝洵在府中待詔,很快便到了紫宸殿,領路的黃門照舊是蘇嚴。進了紫宸殿,他端見李瑒坐在御座上等著,神色不辨喜怒。
行禮參拜過後,李瑒命他上前,向他道:“朕已然準了謝郎的奏疏,命謝郎以工部侍郎為本官充浙西節度使。謝郎這便準備往浙西去罷。”
謝洵接過那奏疏,俯身謝恩道:“謝聖人降恩,臣不勝感激。”
李瑒沉默片刻,揮手命殿中黃門退下,待殿中只剩他與謝洵之後,方下階行至謝洵身前,低聲道:“那日朕向謝郎誦《綢繆》,並不是祝賀謝郎與那鄭十一娘成婚的。”
他上前一步拉住謝洵的手,不閃不避地望著謝洵,溫和道:“是為了朕自己——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意思。”言畢不等謝洵反應,他又笑起來:“謝郎這樣的人,從來便是衰桐鳳不棲,不出兩年,朕一定再將你接回來。你這隻鳳凰,便等著棲在朕的身側罷。”
居攝元年六月初一,謝洵出京赴任,此番出外,他未帶新婚的妻子,只帶了四五僕從與侍兒琅嬛。
年輕的聖人登上城門目送著他車馬轔轔的離開了長安,眉眼深沉。
太常引
光陰迅速不停留,春去又還秋。
展破皺眉頭。
且唱和、仙歌散憂。
百年短景,爭名競利,圖恁惹閒愁。
休恁苦貪求。
但得過、隨緣便休。
——[卷一:日出安窮(完)]
【拾壹】迴風動地起
居攝元年六月十八,溽暑難消。大明宮太液池中蓮花朱蕊碧莖,直教青桂羞烈,瀋水慚馨。季夏的時節多雨,近來猶盛,其實依照從前的例子,早該搬至華清宮避暑,皆因息國大長公主出喪,李瑒才將這事擱了下來,再往後宮中事故頻頻,他也就沒了興致。
直等到快七月的時候,李瑒才想起那被晾在四方館的吐蕃大相論勃藏來,因此事停了許久,來報的黃門說那大相多有不滿,還往吐蕃傳了許多信去。李瑒倒不甚在意這異族大相的態度,只欲多將他留一陣子。
下了早朝,李瑒甫進紫宸殿便聽見外頭有黃門官來請見。等那黃門一進來,李瑒便認出了那是個掌管四方館事務的,遂將手頭的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