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樹一樣高54
“我上次打電話給你時,就是想提醒你,但一來當時愛文還沒有流產,我從你的口裡,感覺立樹在你那裡,似乎過得比在任何地方都好。”
林秀明似乎幽幽嘆了口氣,語氣和愛文當天一樣,帶著憐憫。
“我想這搞不好是天意,讓你遇上林秀朗的孩子。說不定天可憐見的,愛文順利生下兒子,立樹不用被他們帶回去,這樣子我就放棄立樹,領養別的孩子也並無不可,也不必提早告訴你。但沒想到愛文終究還是流產了。”
他頓了一下,又說:“林秀朗當初為了怕立樹出了什麼差錯,到時落到我這要不回來,所以連DNA鑑定都預先做好了,法律上的各種手續也是。還為了讓我找不到立樹,特別把他藏到你這裡,這個我本來想破頭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他想你一定不會甘心扶養立樹,這也是他把立樹託給你的原因之一,到時說一聲帶回來,你還會額手稱慶。只是他似乎還不夠了解你。”
我渾身發軟,靠在牆上一動也無法動,只能用手背壓緊鼻腔。
林秀朗,秀朗,阿郎,你到底還可以傷我到什麼地步?騙我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既然如此……”
我深吸口氣,勒令自己冷靜:“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又要騙我?為什麼要騙我說……要請我把立樹扶養?”
“我不知道林秀朗和你說了什麼,但如果愛文真的沒有流產,那林秀朗說不定真打算把立樹寄在你那裡一輩子,不過他這個人,真話向來就只說一半。”
我拿著電話怔然良久,半晌才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我反而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打從一開始,立樹就真的只是“寄放”在我這裡而已。是我自作多情,還以為命運捉弄人,真把初戀情人的孩子送到我身邊,要和我過一輩子。還以為這是上天給我這個涼薄人的考驗,只要透過這些考驗,我和立樹就可以成為真正的父子。
太傻了,我實在是傻得太過頭了。就是連續劇女主角也沒有像我這樣傻的。
電話那頭傳來被褥翻動的聲音,好像有個含糊的聲音問:“秀明哥,你在跟誰講電話?”林秀明回頭應了什麼,才又轉回頭來說話。
“凱賓醒了,我得掛電話了。”
他微顯驚慌地說,我不禁納罕,原來像林秀明這種人,也會因為盜用情人的電話而驚慌失措。我沒有回話,林秀明似乎頓了下,又開口。
“吳正桓,我希望你……不要放棄。”
他遲疑了一下,聲音竟透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度。
“我並不是要為誰說話,也沒有站在誰那邊的意思。只是……我現在覺得,緣分這種東西,雖然說是隨緣,有時也是靠人自己去爭取的。”
他說著,就結束通話了電話。留下一臉茫然發怔的我。
星期五的晚上,我去楊昭商家裡,和他一起過了一晚。當然立樹也一起。
雖說是過一晚,但也只是我和楊昭商並排躺在床上,他睡左邊,我睡右邊,然後躺下來蓋棉被純聊天而已。
我想我和楊昭商都太老了,不只是身體,最主要是心境。激動起來雖然偶爾也會想做下半身體操,但比起的交流,還是不會痛又不會流汗的心靈交流比較適合我們,這想法感覺有點魚乾,但我真的不想再腰痛一整個星期。
我鼓起勇氣,把愛文來找我的事情,向楊昭商和盤托出。
楊昭商果然不愧是冷靜的心理學猩猩,他果然不會說什麼『操,哪來這麼過份的人啊,把別人家當託兒所啊!』,或是『當然是跟他對抗到底啊!孩子他這樣說寄放就寄放說帶走就帶走,把你的立場放在哪裡?』之類讓我心情舒坦的話。
但他的迴應也出乎我意料地溫和,他安靜地看著我。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他問我。
“什麼我是怎麼想的?”我仰靠在床頭板上,用手託著後腦杓。
“我想那個叫愛文什麼芒果的女人說的沒錯,養孩子確實不是一時興起的事情。”
楊昭商一貫嚴肅地說著,我靜靜地望著他。
“就連我自己,也無法肯定地說,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我還能像今天一樣,對立樹充滿熱忱,無微不至地照顧他。”
他伸手搓揉我的頭髮。
“未來的變數太多了,小孩的成長路上也充滿荊棘,立樹現在才六歲,是一個孩子成長途中最可愛的時期,但他還會繼續長大,他會變成難搞的小學生、變成叛逆的青少年,會變成你我都無法預測的生物。”
楊昭商看著旁邊兒童床上,好夢正酣的立樹,微微勾起唇角。
“如果只有半調子的決心的話,的確不如現在就放棄。孩子現在還不會記得你,六歲的小孩,對環境改變的適應力也很強,現在讓他回到父母身邊的話,過個幾年,他就會完全變成那兩個人的孩子,以他們希望的形式成長下去。”
我的心口又被針刺了一下。秀朗和立樹,還有愛文,我摸了摸楊昭商送給我的那個墜鏈,彷佛可以看見那家全家福的畫又變了,秀朗和愛文一人一邊,牽著中間的立樹,三個人都笑得好開懷。
這情景讓我整顆心都痛起來,像是有什麼人抓著他擰過一樣。
楊昭商似乎明白我的心情,他壯碩的手臂繞過我身下,把我捉到他懷裡,讓我的額頭貼著他的胸口,就這樣緊緊按壓著。
其實他不需要這樣安慰我的,我又不是女人,而且也沒有難過到想依偎在誰懷裡哭泣的程度。但我仍舊一動也沒動,任由楊昭商在我的後腦上輕撫。
“但是……如果你有那個決心的話,無論未來是不是真能貫徹到底,孩子和父母的緣份來自於人心,跟天xing或是自然什麼的一點關係也沒有。唯有誠心把對方當作孩子來待的人,才真正有資格被稱為那孩子的父親或母親。”
“那孩子呢?”我面對著楊昭商的胸膛,含糊地問。
“孩子也一樣啊,唯有當孩子心甘情願把某個人視為他的父母時,親子關係才會成立。否則就算懷胎十月、血緣關係再深,也作不得準。”楊昭商笑著說。
“我怎麼知道……孩子是不是心甘情願的?”
“這我就無法回答了,孩子的事情,要問小孩本人才知道。”
楊昭商停下觸控我後腦杓的手,仰望著天花板說:“很多人覺得小孩子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也很多事情無法為自己做決定。但就我這麼多年和他們相處的經驗,我認為並不全是這樣的。有時候很多事情,小孩子看得反而比我們這些大人都清楚。”
我仰起頭來,楊昭商便溫和地看著我。
“如果怎麼都無法做決定的話,就問問立樹吧!立樹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會知道你做什麼樣的決定對他來說最好。”
他忽然俯下了身,在我的唇上淺淺地一吻。我驚得滿臉通紅。
“而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這次我都會支援你,正桓。”楊昭商說。
我把大猩猩的話放在心底,有個假日的早上,我不知為何起了個大早,立樹也被我吵醒,我就一時興起,問他要不要一塊去附近散散步。
我們屋子後面有座小丘陵,平時有不少上了年紀的退休人士來這裡散步。只是我工作實在太忙,所以只帶立樹來過一、兩次。那裡空氣不錯,也少見沒有太多人工的斧鑿痕跡,大清晨的,四下除了來慢跑的阿公,就是蟲鳴鳥語。
我牽著立樹的小手,漫步在其中一條山道上,立樹似乎也頗喜愛這裡的景緻,睜圓著眼到處東看西看著。
我捏著他短短的五指,忽然想起第一天送他去見雜貨店老闆的時候,他也是像這樣,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即使我只是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他也像是害怕中途被拋下般,一根手指也不敢稍縱。
然而現在,他雖然仍然是牽著我,但五指明顯放鬆許多,只鬆鬆地和我勾著。
我想有一天,他一定會完全地放開我這雙手。他會向前走、然後向前跑,他會回頭看我,對著我笑,然後終有一天,他會頭也不回地背對著我,向自己的未來奔去。
這樣看起來,這雙手早放開我,或是晚放開我,似乎也沒有這麼大的差別了。
“吶,立樹。”
我叫他,他仰起頭來好奇地看著我。
“恆恆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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