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慕蓮清此時是男扮女裝的緣故，是以這次他與夜蘼的屋室便不便在一處。他晨起後，原以為夜蘼會一早便過來接他，怎知待他一切準備就緒以後，男人卻仍舊沒有過來。

他坐在床沿，忍不住想起昨晚的那個吻。那是他們第二次親吻，相較於前，今次兩人似乎都並不打算逃避這個吻。至少他如今，並沒有如此想過。可是，他只能不去逃避，卻無法就此前行。一直以來，積聚在心中的那麼多的情緒始終無法傾洩，昨晚終究是再也不能抑制，任淚水噴湧而出。他沒有撒謊，他確是不喜這裡，不喜那個女子參與了夜蘼那個沒有他的過去。但也不只是如此。他仍舊是焦躁，恐懼，迷茫。他第一次對自己一直以來想要追尋的目的產生了些許的懷疑與不信。他一心想要報仇，為此可以付出一切。可又突然覺得，似乎並不能付出一切。這“一切”中，並無法包含那個男人在內。他想要他，想要一直都隨在他的身邊。他如今甚至會想，若是夜蘼不願替他報仇，那便罷了。他甚至會想，只要可以待在他的身邊，報不報仇，已經不那麼要緊了。若是因著報仇的緣故而讓那個男人自此以後都離了他，報仇，又有何令人欣喜的呢。

只是——

即便他如此想，那人心中所想的，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即便是自己放棄了報仇，那個男人，他能夠放棄那一切想要完成的事嗎？那個宮主，那十七個同僚，夜蘼他，會放棄為他們報仇嗎？

少年雙臂撐著床沿，垂首靜靜地坐在榻上，眼裡飄忽不定的光漸漸沉澱下來。他眨了眨酸澀的雙眸，指尖滑過眼眸，終於抬了頭，似是自言自語，“啊，好慢啊。”

說著，隨即便跳下床，順手拿過一旁的紫玉面具戴了，開了門。

夜蘼的屋室雖與他的不在一處，但也相隔不遠。他雖只走過一次，但還是憑著印象摸索到了男人的屋前。

他正欲推門進去，卻聽到房內似乎有誰說話的聲音。仔細聽去，竟是十七那傢伙。他本無意偷聽，但卻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止住了動作，屏住了呼吸。

“為何竟這麼快便要走？”是十七的聲音。

“留在這裡也無益處，徒生是非。”這是夜蘼一貫沉穩冷靜的調子。

“怎的會無益處？你不是道那個年輕公子竟是雲頂門的新任門主嗎？既然是雲頂門的人，為何要如此輕易地便放過與他接觸的機會？”

“……”

少年心內疑惑，雲頂門？

“是慕蓮清。”十七的聲音驀地沉了下來。

慕蓮清一愣，下意識地以為十七發現了他正在門外偷聽，但又發現似乎並不是。只是，他似是很少聽到十七那般性子的人說話的語氣如此深沉。

“是他要離了這裡可是？”

“這與他無關。”

“無關？怎會無關。“慕蓮清甚至可以聽到十七譏諷一笑，“十四，你如此寵著他我一直不曾說過什麼，即便是當日你違背少宮主的意思將他留在身邊我也不曾相阻，但如今，你卻為了他這般的任性便放過這個接近雲頂門的大好機會嗎？若是再過些時日，你莫不是要為了他而放棄老宮主的血仇了？！”

“宮主的仇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男人突如其來的迅速而狠戾的語氣讓門外的慕蓮清一驚。這男人性子隱忍的狠，心裡的情緒從不會表現在面上。他便甚少聽到男人語氣中如此明顯的怒氣和恨意。

第一次，是在飛葉山莊。

第二次，便是此時。

而兩次，都是在他提到那個翎羽宮的老宮主之時。

那個人，對於這個男人，究竟是何種意義？“害死宮主還有他們十七人的兇手，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聲音略略一頓，“但是這些，都與他無關。”

這個“他”，門外的慕蓮清與屋裡的十七自然都知曉指的是誰。

房間裡一時靜謐下來。

慕蓮清不知房內現今究竟是何種境況，此番情景，委實是進退兩難。

然而房間裡，默了一陣後，突然聽到十七開口道，“與他無關。怎會無關？從一年前慕家莊的那件事起，你們——”

“十七！你給我住口！”

房間裡，夜蘼似乎是真的發怒了。

這一聲怒吼後，屋裡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不行。他再這般躲著也無益。

“吱呀”一聲，門被從外面推開。

慕蓮清進到房內，順手掩了門。而屋子裡，夜蘼與十七相隔幾步，相對而立。兩人對於他的突然出現似乎並不曾有過多的驚訝，但是十七卻靜靜地瞥了他一眼後，淡漠地撇過了頭。

這倒是讓慕蓮清心裡一陣不舒服。他雖與十七自相識起便爭吵不斷，但終究只是胡鬧般的小打小鬧，誰都不曾當真。但方才那冰冷的一眼，他可以感覺到，十七是從心裡厭惡他。至少此刻，便是如此。

只是如今，他沒有過多的心思去考慮這個。他如今一門心思，只想弄清楚方才十七未說完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又是何意思？一年前慕家莊的那件事究竟與夜蘼，與翎羽宮有何關係？夜蘼當日說的是，他原本也是奉翎羽宮之命來毀了慕家莊，但卻被人捷足先登。夜蘼也是在大火中無意間發現了他。他一直未曾多想，若是夜蘼騙了他呢？若是他並不曾讓人先於他之前便得手了呢？若是——他殺了慕家莊所有人呢？——可是？！他為何要這麼做？為何又獨留下了他一個人？他如今的心思他不能知曉，但當日他與他是第一次相見，怎的便會如此便放過了他，甚至還允許他一直隨在自己身邊？若慕家莊一事真的是他所為，那麼緣由呢？莫非——莫非與三年前的那件事有關？！莫非慕家莊也參與了三年前的那件事？

慕蓮清如今只覺得有些恍惚，他沒辦法再繼續深入地思考下去，如若不然，他不知會牽扯出怎樣的因果緣由。

好在，夜蘼也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繼續去思考這些。

男人見他進來，面上早已恢復了往常一貫的淡漠。看著他波瀾不驚的面容，慕蓮清很難想象的到，他方才竟真的那般生氣。

夜蘼淡淡地看向他，“準備好了？”

看他這般模樣，似乎是並不打算對他解釋方才的事情了。

少年點頭。忍不住小心地瞄了那邊十七一眼，但那個人卻始終把頭偏對著他，似乎也並不打算與他說話。

他神色悵悵，一時間也不知是否該主動與他打聲招呼。但依著十七的性子，自己若是此時主動示好，只怕會自取其辱。

“你既準備好了，先去正廳等等，我們隨後便到。”

夜蘼走到他的身邊，垂首對他淡淡道。

他左右躊躇了片刻，知曉此番情景他也不便在此。便順從地點了點頭。

慕蓮清走後，夜蘼冷冷地看向那邊沉默不語的十七，“你一直不揭發他躲在外面，便是想要藉著這個法子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給他聽嗎？”

十七仍舊偏過頭，並不曾看向夜。默了半晌，才終於黯然開口，“他遲早會害了你的。”

夜蘼不意他會突然說出這句，垂眸，許久才道，“宮主的事，他們十七人的事，我從不曾忘記，也不會忘記。我既決定報仇，便會拼死完成。但這些，確與他無關。往後，不許你再在他跟前提一個字。”

半晌過後。

“知曉了。”

慕蓮清鬱郁地走在小路上，心裡仍舊放不下方才的事。只是還未待他多想，夜蘼與十七便已趕了上來。

夜蘼行於他的一側，十七便隔著夜蘼靜靜地待在另一邊。他似乎仍舊耿於方才之事。

他從未碰到過十七這般光景，也不知他何時才能待他如常。

他們三人一路靜默著到了大廳，不想那容家小姐已在大廳等候。看到他們三人，便迎了上來，“夜公子當真不願再多留幾日嗎？”

慕蓮清見她神色懇切，語畢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看向了他。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倒是那容家小姐竟率先對他微微一笑。他更是一愣，愈發不知該如何應對。好在身邊夜蘼及時開口，這才轉了那容家小姐的注意。

“姑娘盛情，在下感激。只是在下一行仍有事在身，不便多留。”

其實箇中緣由又有誰不知呢，但既然夜蘼如此說了，其他人便也如此應了。

容家小姐面上一片悵然，“既是如此，容瑾也不便再三相留了。”回身，從一旁丫鬟手中取過一個小巧的錦盒，“這裡面的便是容府祖上傳下來的靈顏珠，容瑾相送於公子，謝公子往日的救命之恩。”

在場的人均是一愣。

慕蓮清不禁緊緊地盯著面前這個溫婉嫻靜的女子，只覺得此時她的面上有淡淡的光圈閃耀，襯著她姣好的容顏愈發的美麗。

他不懂。她為何能夠如此豁然？她不是為了夜蘼生生地等了這麼些年嗎？為何好不容易能夠重逢，竟如此輕易地便放他離去？

“既是珍寶，在下收不得。”夜蘼斷然回拒。

一旁的十七面上卻一陣不自然。

“公子若是不肯收下，便真的是要讓容瑾難過了。爹爹也說，公子恩情濃盛，這不過是區區一個珠子，根本無法相抵。”

夜蘼看著眼前的容家小姐，輕皺眉頭，沉吟了片刻，才終究是答應了。

“如此，在下謝過姑娘。”

容家小姐便笑著將錦盒遞到夜蘼手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容家小姐在將錦盒遞到夜蘼掌上後，竟驀地抓住了男人修長的手指。

夜蘼也是一愣。

抬眼看去，容家小姐臉上似是情深又似是悽楚的表情讓他止住了抽回手的衝動，便任由她握了。

“這一別，已不知何時能再見到公子。公子往後若是有事相托，容瑾必定相助。”

夜蘼聞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旁邊，慕蓮清臉色難看，即便是戴了半面的紫玉面具，卻仍舊看得到他下沉的嘴角。可他又不能說什麼。如今這種境況，他還能夠再多說些什麼？

“公子一行既要離去，在下也不便再留於此了。”

廳門外，年輕公子不知何時過了來。

容家小姐終於淡淡放了手中的那隻手，轉而對門口那人道，“公子竟也要離去了嗎？”那公子似是淺淡地笑了笑，“姑娘的心思，在下如今又何曾不知。再留在這裡也無意。”

容家小姐聽聞，倒是坦然一笑，“公子既如此說，容瑾也不便多留。”

“既是如此，公子便與我們一同如何？”十七突然插話進來。

那年輕公子倒是未曾推脫，“如此甚好。”

如此，他們一行人終於要離了這容家府邸。那容家小姐面上雖是萬般不捨，卻終究沒有再送他們至府外。只是離別前，再三對夜蘼說，若是他以後有事相托，她一定會鼎力相助。

慕蓮清想，也許她不過是想借著這個，存了一絲念想，想要何時，能夠再見到心上念念不忘的這個男子罷了。

幾人由管家送出府後，到了大街上，才過了一個街口，那年輕公子突然停下，神色認真地對夜蘼道，“夜公子，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請公子務必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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