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東心裡興高采烈地跟著程繪進了他房間。
程繪房間很簡約。只有一張很大的床,看起來很軟很舒服。還有就是一臺臺式電腦,螢幕很大字也很清晰。其他的都沒有什麼特別的。程繪背對著蘇小東在電腦前踢踢踏踏地打著字。
蘇小東不敢上前細看,儘管心裡對裡面的內容非常好奇。不一會,程繪就關了電腦。依然背對著蘇小東,悠閒地喝著咖啡。姿勢還是一樣優雅。然後蘇小東開始小心翼翼地說自己想說的話。
那晚,蘇小東依然說了很多很多。話題一直圍繞著那篇小說。有贊也有嘆。當然,嘆的都是蘇小東為了安撫自己受創的自尊心而雞蛋裡挑骨頭。直到凌晨一點多,他才停了下來。離開程繪房間時,蘇小東手捉著門把回過頭,看著程繪完美的側臉,
“程繪,真的真的很謝謝你。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傾訴,我一定會很認真很認真去聆聽的。”
結果,蘇小東還是得到程繪的沉默。等蘇小東關上了門後,程繪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看著窗外的燈火通明,若有所思。
程繪不明白為什麼會收留蘇小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靜下心來,卸下二十多年的戒備去聆聽一個卑微小市民的牢騷。
第一次見到蘇小東時,是在火車上。那時程繪有個朋友在酒醉時說過一句話,火車上能看盡人生百態。所以程繪就去了。程繪第一次坐火車,但他並不覺得新鮮,只是很煩躁。這種倒底是怎麼樣的人生,程繪一點也不想理會。
可是蘇小東卻打破了程繪煩躁的心情。不是覺得這個人多有趣,只是當時無聊,只想把視線放在某個地方歇歇。
他看著這個男生揹著一大堆東西埋頭盯著手裡皺巴巴的小票,東擠西擠。每經過一寸地方都會帶起一連串的咒罵聲。可是他本人好像渾然不覺。
終於艱辛地來到目的地,座位卻被人坐了,程繪以為他會叫座位上的人走開。至少如果是他,他會。可是那男生只是懦懦弱弱地躊躇在座位邊上。臉上卻能在幾分鐘內把心裡的感受全盤托出,豐富多彩。
很矛盾的一個人。明明很懦弱,卻敢把心情表露得那麼清楚。然後,過了幾個站後,‘他是個懦弱的人’這個想法讓人更加堅定。他一臉鄙視地看著那些沒有道德心的人。等到他有機會去幫助那些弱小的人時,他卻猶豫了。一臉焦急,像個在大街上找廁所的人。額頭甚至開始冒汗。最後直到他背身的T恤被汗水染溼了,別人下車了,他還是沒有上前。
程繪覺得這人很無聊,也很沒用。總把自己藏在一個深山裡面,以為自己迷路了,一味祈求別人幫助。卻不知道,只需自己上前走50米就能走出森林。程繪很看不起這樣的人。
然而回到家後,夢裡卻全都是那個人焦急無助的臉。後來逐漸跟自己幼時一個人在花園裡看書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然後,第二次看到他,出場的表情還是一臉的焦急無助。程繪不想理會。若然是在平時,他一定會這樣做的。可是莫名其妙就上前伸手把他提了起來。程繪覺得自己的做法很不可理喻,有點意外但更多的是煩躁。
可是,當那人一張渴望卑微的臉看著自己,戰戰兢兢地說,‘想說說話’。心情更加煩躁了,但還是莫名其妙地坐了下來,聽那人說話。隨著他不清不脆的聲音,心情的煩躁竟然慢慢平伏下來。異樣的平靜,程繪從來沒有過這種心情。有點像‘散發乘夏涼,蔭下臥閒敞’的感覺。
第三次見他,聽他說話時心裡還是煩躁的,但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的排斥。甚至有些好奇他要說些什麼,內容還是一樣的無趣枯燥,但程繪就是想聽聽他說話。
就像孩子睡覺前,總會喜歡叫父母說故事一樣,明明自己每次都聽不完整個故事,但還是每次都會提出一樣的要求。因為孩子只是想在入睡前聽別人說說話,不管內容是什麼。程繪也是也這樣,只是想聽別人說說話,說說日常的生活,沒有炫耀、沒有恭維、沒有陰謀或利益,只是單純的分享。
所以,第四次程繪看到他一個人睡在了小禮堂外的階梯時,程繪剛好想到自己家還有一個空出來的房間。只是剛好想到而已。
過了會兒,程繪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口咖啡。咖啡已經涼了,有點苦澀。剛好可以提神。然後又打開了電腦主機,電腦螢幕亮了起來。程繪的房間又響起踢踢踏踏踏的敲打鍵盤聲。
蘇小東回到自己房間,電腦還開著。QQ那裡依然閃動著。還是那個群。
蘇小東開啟視窗,心裡想,也許有一天我可以想跟程繪說話那樣去跟別人說話的,那麼以後就不用麻煩程繪了。這麼想著,可是心裡卻有點澀,好像喝了以前小時候被魚刺卡在喉嚨時而被爺爺硬灌下去的符水那樣。
蘇小東不敢想下去,他沒有那樣的勇氣。打開了桌面一個叫‘黃毛狗’的檔案,然後又是踢踢踏踏踏的敲打鍵盤的聲音。
兩個房間,兩個人,一面牆,一種聲音,莫名其妙的默契。
程繪的公寓離蘇小東的學校很近,只需要二十分鐘就到。本來蘇小東以為程繪是他們學校的學生,但當蘇小東出門的時候,程繪已經不在了。
在蘇小東學校上學的人,從來不會在八點以前出門。那間學校只是幸運地被掛上了本科的頭號。就像蘇小東幸運地遇上了程繪一樣。只是幸運加莫名其妙。
蘇小東剛回到學校,汪洋就扯著蘇小東,問蘇小東現在住哪了。蘇小東張了張嘴巴,聲帶還沒有震動,汪洋就開始說他自己住得怎麼樣。蘇小東又合上了嘴巴,像平時一樣,聆聽著汪洋的事。
最近汪洋都在說他煩惱租金的問題。蘇小東突然想,程繪沒有跟自己說過租金的問題呢。一下課,蘇小東就拿起揹包,匆匆往公寓的方向跑。回到公寓門口,蘇小東想起,程繪還沒有給自己鑰匙。以前蘇小東回來時,程繪已經在家裡了。現在還很早,程繪根本還沒有回來。蘇小東喘著氣,背靠著門,慢慢坐了下去。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的電梯。
蘇小東想,程繪之所以不給他鑰匙,意思是不是隻是讓他住一陣子,等他找到房子後就立刻趕他走。還是說,程繪看他不給租金,所以不歡迎自己。或者————
程繪回來時,就看到蘇小東坐在門口抱著書包流著口水睡覺的摸樣。可是眉頭卻少有地微皺著。
有人守著門等自己回家的感覺很陌生。
蘇小東是被鑰匙的聲音吵醒的,睜開眼時,程繪就在他上頭開著門。蘇小東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眼巴巴抬頭看著程繪的下巴發呆,果然好看的人不管哪個角度都一樣的好看。
再然後,蘇小東的背就懸了空,跌倒在地。因為門被打開了。蘇小東慌慌張張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書包。然後爬了起來。讓了個空位讓程繪進屋。舔了舔嘴唇,
“你回來了?”
程繪應了聲。就準備進房間,身後響起蘇小東猶豫的聲音,
“程繪——”
程繪站住,回過頭,看著依然站在門口的蘇小東。蘇小東這次努力強迫著自己盯著程繪的眼睛看,說話卻結結巴巴,
“我——我想——跟你談談——”
蘇小東舔了舔唇接了下去,
“租金的事。”
程繪一愣,似乎不明白蘇小東在說什麼。蘇小東看程繪還是看著他,有種衝動想叫程繪別過臉,然後用袖子狠狠擦一把臉再叫程繪盯著他看。
程繪看著蘇小東緊張兮兮的臉,突然有點煩躁,丟下了句‘隨便’就進了房,把門關上了。
蘇小東看著程繪這樣的反應。心情很沮喪。進了自己房間也把門關上了。那天蘇小東沒有開電腦,就平躺在床上,眼睛發直地盯著天花板看。
到了十一點多,蘇小東才起來到浴室洗澡。經過程繪房間時,發現程繪房間的燈還亮著。蘇小東猶豫了下,舔了舔嘴唇,上前就敲門。隔了會兒就聽到程繪不冷不熱的聲音,
“進來。”
蘇小東把門開啟,程繪依然還是一身休閒服,帶著眼鏡在電腦前敲打著鍵盤。蘇小東不敢說話,怕影響了程繪幹會兒,就盯著程繪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打字。
蘇小東想,程繪連打字都像在彈琴一樣。過了會兒,程繪還沒聽到蘇小東的聲音,轉過了頭看了眼手裡還抱著衣服的蘇小東,
“有事?”
蘇小東驚醒,想起了自己進來的目的,慌亂地回答,
“嗯!是——是有事。”
程繪停下手上的功夫,拿起桌上的杯子,抿了口咖啡,等待著蘇小東的話。
“程繪,那個——租金,我不知道要交多少錢。”
程繪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反感蘇小東說這個問題。放下杯子,又開始在電腦前打字,還是那句,
“隨便。”
蘇小東手抖著,站在原地很久,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程繪才聽到了蘇小東的聲音,跟剛見面時一樣的卑微,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在你家住。”
蘇小東看著程繪,死死地看著。這也是他第一次敢這麼直接的看著除了鏡子裡的自己以外的人。蘇小東聽不到任何聲音。有人說過,當一個人處於極度緊張的時候,耳朵會自動過濾聲音。但蘇小東看到了程繪好看的嘴形說了兩個字,
“不是。”
蘇小東不管程繪是不是在應付自己,但他已經覺得夠了。只要程繪說了這兩個字,那麼他蘇小東就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留下。蘇小東離開時,程繪說,
“租金每個月80。”
蘇小東以前沒有租過房子住,不知道這種價錢是貴還是便宜。但他心裡想,即使程繪是個黑心房東,他蘇小東一樣會留下。因為,這裡有個會聽他說話的程繪在。
蘇小東想,人類最大的武器也許不是核彈,而是臉皮。你臉皮夠厚就天下無敵。
最後,租金這事就定了下來。過了幾天,蘇小東早上上學時看到了門口鞋櫃上的鑰匙。有些發怔。隨即被巨大的喜悅充斥著整個胸腔。然後拿著鑰匙滿屋子跑像瘋子一樣。那一刻,蘇小東甚至有種想哭的衝動。也許蘇小東中了頭獎也不會這麼高興。
畢竟錢是不會買到一個真心聆聽自己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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