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多少水費?”
郭阿姨橫眉豎眼地趴在自來水公司工作人員的電腦前,死死盯著自家用水情況那一欄,上面的表格清清楚楚地記錄著,她家上月用了將近四百噸的水,合計一千多的水費。
“這是我家的水費?”她指尖顫抖地指著那一行,懷疑自己看錯了。
工作人員點頭,“是,這是你家上個月一月的用水噸數和水費結算。”
“胡說!”郭阿姨雙手猛地一拍桌面,怒吼,“我家每個月的水費都不會超過20塊,從我們家搬到落霞苑小區開始就一直如此。現在一下子漲到一千多,鬼都知道這裡面有問題?”
“明明就是你們工作失誤,你們的水錶,你們的管道出現了問題,憑什麼要老孃這個使用者來給你們承擔相應的損失?”
“這不公平,老孃要投訴,向你們領導投訴!”
郭阿姨越說心裡越活,雙腳一蹬,一屁股坐到人家的辦公桌上,使勁拍著桌子,扯高嗓門大叫一聲,“老孃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要錢,一分都沒有!”
“你們要膽敢把老孃的家水停了,那老孃就帶著年近八十的婆婆,打著鋪蓋卷,住到你們這裡來。”
“你們啥時把水恢復,老孃就帶婆婆回家住。”
工作人員猛不丁被她一嚇,整個人往後一仰,椅背隨即受到壓力,向後一倒,他的也雙腳來不及撐住地面,雙手在空中劃拉了幾下,人一歪,跟著椅子狠狠摔到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其他在場的工作人員看見了,連忙七手八腳地幫忙扶起他,問他摔痛哪兒沒?至於郭阿姨的狠話,他們就當沒聽見。
國家規章制度就如此,又不是他們自己定的,要耍橫,找國家有關部門去!
負責當司機的李爸爸從旁瞧見了,偏過頭悶笑,忽然發現郭阿姨雖然舉止粗俗可笑,但如果作為一個旁觀者,不是作為她的親戚朋友,還是滿有樂子可尋。
“公主,你是不是每天都有樂子可看。”他悄聲問。
李新城無奈一笑,“爸,郭阿姨也是被生活逼出來的。”
一個女人,老公憨厚老實到被人欺負到頭上也不支聲,兒子在襁褓裡指望不上,婆婆的身份又是舊上海的□,一跨出門檻被人戳脊梁骨,丟石子,追著打罵,被生活逼到這份上,再賢良溫順的女人也會變得潑辣無賴。
李爸爸不贊同,堅持自己的觀點,“本性如此。”
“不過,某些政府部門,就要像她這樣阿姨去胡攪蠻纏的鬧一通。你跟他們正正經經講道理,人家就只會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冷麵孔。”
“你看,要是他們領導家裡出了這樣的事,他們還會找理由說,要先把水費交上,然後才能把水錶送去廠家檢測,確定是他們這邊的問題了,起先交上的水費才可以多退少補。”
“這都是什麼話?聽著就讓人覺得糟心。”
“他們不就是拿規章制度來欺負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換做某單位的領導,他們敢這麼硬氣嗎!”
聽著李爸爸忿忿不平的竊語,李新城從包裡掏出皮夾子,數了十幾張鈔票,走到電腦交費處,對坐在那裡的一名女員工微笑道:“小姐,麻煩你,交下那水費逆戰成妃。”
郭阿姨一見,馬上從桌面爬下來,一把奪過鈔票,“新城,我們不交,說什麼都不交。”
“他今天不給我具體的說法,我們家的水費,今後都不交了。”她理直氣壯地把鈔票塞回李新城的外套口袋裡,“新城,這錢,我們不能交。”
“交了,不就承認我們用了那麼多水。”
“今天這錢,說什麼都不能交!”
“老孃絕不背這黑鍋!”
“這位阿姨,您先消消氣。”
這時,一名穿著深色西裝的中年男子從裡面的辦公室走出來,站到氣呼呼的郭阿姨面前,笑容滿面地勸說,“真不是我們一定要求這樣,而是上面有規定,出現這樣的情況,使用者必須把所欠的費用繳清,我們才能繼續下面的步驟。”
“而且您看,我們這邊員工一看您家的水費有問題,就馬上安排了專業人員去檢查大樓的管道和您家的水錶,因為都沒出現異常情況,所以才必須把水錶送回廠家進行質量檢測。”
“只要廠家的檢測結果出來。阿姨,您放心,這筆錢就會全部退還給您。”那男子拍著胸口保證。
“要是查不出呢?那老孃的錢豈不是白交了。”
郭阿姨不為所動,斜眼蔑視那名中年男子,譏嘲道:“老孃這輩子最不相信你們這些當官的說的話。反正就是上下兩片嘴唇一碰,說話又不費力氣,滿嘴的花言巧語,專門騙騙我們這些文化知識不高,眼皮子比較淺的老太婆。”
“要不,你也別忙了,先打110,把我老太婆抓進去。理由麼,老孃我都忙你們想好了。剛才那小夥子不是摔倒了,就用我在你們自來水公司鬧事,破壞了你們的公共財物,嚇傷了你們員工好了。”
李爸爸努力憋住快要竄到喉嚨口的大笑,今天充當免費司機走這一趟,值了!比看什麼喜劇賀歲片,有趣多了。
還真看不出,她會是那個半天都放不出一個屁來的肖長林的老孃。這娘倆,真不像母子!
李新城也不忙著解圍圓場,雙手拎著包,閒適地靜觀郭阿姨發揮實力傾情表演,精明潑婦大戰自來水公司領導。
“阿姨,”那中年男子笑容尷尬,“您可真會說笑話。我們哪能那麼做?小程他摔倒,是他自己不當心,跟您絕無一絲干係。”
“別!”郭阿姨一抬手,制止,“你一口一個阿姨的叫我,我,”她動作利落地把袖管往上一捋,露出白乎乎圓滾滾的半截手臂,指著上面一遇到冷空氣,爬出來的小疙瘩,“我疙瘩冒了一身。”
看著一個個不起眼的小疙瘩,那中年男子笑容凝滯,嘴巴張合了幾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我看我們倆年紀也最多差個十來歲,你不用叫我阿姨,小姐就更不適合,女士,我聽著不習慣,同志,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嗯,你就喊我大姐。”郭阿姨拉下袖管,大大咧咧地問:“對了,我們說了半天,還沒問,你叫啥來著?”
他連忙回答,“我姓馬,叫國良,是自來水公司的,”
話還沒說完,就被郭阿姨截斷,自顧自地下定論,“那我就叫你小馬吧。”
“我說小馬,”她突然親親熱熱地喚道。
“在,大姐。”馬國良條件發射地應聲。
郭阿姨滿意地抬手,發現倆人身高差距頗大,立馬踮起腳尖,吃力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看,你都喊我大姐了,我也不能不認你這小弟絕色傭兵:妖孽王子別想逃。”
“既然我們倆都是姐弟了,我說,”她突然一頓,瞄瞄了一個大廳的人,壓低嗓音問:“我說,你在這家公司是幹什麼的?”
“能不能讓你們領導通融下,先幫我把水錶的事情處理了,然後再談水費的事。”
馬國良啞口無言,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雙手拎著包,微笑圍觀這一幕的李新城。心裡琢磨著,她的面相看著比較和善,好說話,不如從她身上尋找突破口。
這麼一想,他口氣和藹地問了聲,“大姐,這位是您的女兒嗎?”
“你眼神不好!我家公主從頭到腳,連根頭髮絲都跟這位大媽沒一絲關係。”李爸爸臉色一沉,不滿地駁斥。
“她是我兒媳婦。”郭阿姨的聲音同時響起,轉念想到之前的公安分局大廳裡的一幕,立馬做補充說明,“未過門的。我們兩家剛才在派出所裡談婚事,沒談妥,鬧掰了。”
“所以,她現在跟我家沒關係。”
“小馬,你家幾個孩子?”她眼珠子轉轉,裝作不經意地問。
馬國良一怔,這年頭兩家人談子女婚事,還需要去派出所裡談?是談不攏,兩家打起來,直接分了嗎?
他眼光狐疑地瞅瞅自來熟的郭阿姨,瞄瞄容貌古典,打扮素雅的李新城,最後瞧向李爸爸,見他一身黑色唐裝,雙手隨意擱在身側,雙腳踩著方口布底黑單鞋,怎麼看都是一副不起眼的平凡模樣!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四個字,高深莫測。
“我就養了一個兒子。”馬國良試探著問:“大姐是想給我家做媒?”
一下被人戳中腦子裡的打算,郭阿姨也不羞惱,當著李爸爸的面,大大方方地賣起“兒媳婦”來,“你看,我家新城怎麼樣?不是我誇的,我們住的小區一帶,基本人人誇她是一個萬里挑一的好兒媳。”
她似乎是怕馬國良不信,現場舉例子,“就好像我們小區物管的那些保安,還有街道派出所,社居委的工作人員,住在我們一個小區的居民,他們每個見到我家新城,就跟見了廟裡的活觀音,恨不得請她回家供著拜拜。”
她剛描述完,一聲接著一聲的悶笑響起,在場的人,除了李爸爸和李新城,幾乎都忍俊不禁,集體用一種憐憫同情地眼神注視馬國良,看著他的面色變了好幾下,勉強扯出一抹笑,“大姐,君子不奪人所好。”
這位阿姨的腦子肯定不太正常,有神經病。不然,哪個心理正常的婆婆,會當著未來親家和兒媳婦的面,一本正經地向相當於陌生人的他,推銷未過門的兒媳婦。
難怪她口中的那些人一見到她未過門的兒媳婦就跟見了觀音菩薩似的了,換做他,也會如此。
馬國良心裡恍然大悟,看看面不紅,氣不喘的郭阿姨,暗道,他剛才一定發神經,居然跟腦子有問題的人講道理,偏偏人家還把道理講得有條有理,層次分明,把他說得一愣一愣。
李爸爸憤怒得臉孔都扭曲了,死女人,竟敢這樣埋汰他家公主!自己找死,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
“爸。”李新城輕喚一聲,手機撥通肖長林的電話,通知他立即到市自來水公司收拾他娘闖下的爛攤子。
這世上,沒人比她爸更重要,李新城眸色微冷。
看來,這個合同沒必要再繼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