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局的房間是容府整飭的,其它的桌子椅子也沒有向她索取一分一毫,是以她認為這個從酒樓裡硬搬下來的花罩也不例外,但他說不是送給她的,衍生出的意思不止一個,或許是送給別人的?
他微揚了唇角,道:“不過女郎眼下不用交工錢了。”
羅敷懶得深究為什麼,立刻道:“多謝公子了。”
“爹爹!”騎在馬上的小丫頭喊起來,“我們去找容叔叔好不好?”
羅敷瞅瞅孩子,又瞟瞟他,默然一瞬,道:“我今日還有些事,必需趕回去,遺憾不能和公子詳敘一番了。”
淳于通隨意應了聲,走到樹蔭裡牽出馬,伸手讓孩子把花籃給他。
小女郎抱緊了籃子,漏了點桂花在朝向她的檀色廣袖上,花粒被風一吹,又落在羅敷的襟口。
他無視孩子的舉動,迅捷地拿到了花籃,之後從袖中摸出一塊藍綢帕子,在把手上纏繞了一圈,遞到羅敷面前。
羅敷愣了片刻,看著那先被馬翻又被人搶的小籃子,破天荒地沒有追究其慘不忍睹的外形。他的手抬在半空,她忐忑地按上那方帕子,在那一線天的寬度裡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溫熱的指尖。
她覺得自己的手是越來越涼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煮點什麼補一補。
淳于通道:“花籃裡有玉簪花,小女曾拿玉簪花糖水餵馬,它記得氣味,又離女郎近,所以今日才驚了女郎。”
羅敷冷汗道:“這樣啊,我不會跟它計較什麼的。”
他嘴角笑紋似漣漪在湖面漾開,一雙眼在面具底下藏著邈邈星雲。
“女郎只需改掉一個偏好,自然不會跟我們計較。”
明顯指的是她過分愛乾淨,不然也不會被馬圍著轉出不來。羅敷摩挲著手帕,看在它的份上就原諒他不栓馬了。
她不多說,敷衍地表示贊同,腳底生風地溜到好友那兒了。
淳于通目送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草徑盡頭,回身面向水榭,垂袖凝視了半晌。
小丫頭平時拘的緊,偶爾放一次風野得像只兔子,受到冷落就嚷嚷著要他抱。孩子還小,什麼也不懂,他現在才曉得自己這麼大的時候,比這更讓人操心。
五歲的小女郎偎在他懷裡,軟軟糯糯地叫爹爹,得不到迴應,喚了幾十聲後便改成了一連串的哥哥,邊叫邊往他衣領裡鑽。他不勝其煩地拎了小兔子下來,一人踱上平橋,走到一半卻忽然駐足,腳後拖著的小人啪地撞在他膝彎裡。
他眉梢柔和了些,嘴上還是冷冷淡淡的:“好好走路。”
小女郎精神一震,變著法兒讓他開口說話:“啊!哥哥,那個亭子上的字是你寫的麼?好漂亮,真的呀!”
他俯身道:“去那邊等我,晚上帶你看月亮。”
“你敷——敷、衍我!”
他不再理她,天知道她從哪學的這麼高深的詞彙,她在走道上跑還是跳,摔下去還是跌了跤,他都不想管了。
小孩子總是會審時度勢的,他走出一段距離,她討了個沒趣,自覺地上岸折桂花擺圖案了。
淳于通站在平橋中央,斂眸望著從西向東一圈圈推開的波紋。站在上面的人看久了水面,就好像自己也跟著粼粼的水流一起飄到遠方,一根茅草、一朵落花都似沉在水底,所見的惟有浩淼的河水,明明澄澈至極,卻倒映不出清冷寂寥的秋光。
他從那無盡的迴圈流動中回過神,倏然正眼道:“你還是陪侍郎千金罷,我已經有一個麻煩可奉陪了。”
譙平已不知不覺地走到他身側,輕聲道:“卞公在南安不見得過得不好。”
他闔上眼,平靜道:“他過得好與不好,現在於我已無多大幹系。”
譙平欲勸他,只聽他接道:
“我初見先生時只比初靄大兩歲,許多事情其實已然記不得了,便是先生當年的樣子,我也記不清了。”
畢竟到如今約有十年的光景。該做的事都做了,該走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他從不覺得時間過得快。
譙平轉而道:“南安那邊雖不放卞公走,應該也不會為難他,越藩做事非常謹慎。”
淳于通道:“他真要謹慎,就不會讓我查到太醫院頭上。”
譙平無話可說,還是開口道:“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也並不是沒有底氣而為之。”
淳于通笑道:“明洲越發細心了,何時喝你的喜酒?”
譙平答道:“祖父不是很贊成我,還需要點時間,可這也不算壞事。”
“他不會是中意故交的遠房親戚?這扯得也太遠了。”
譙平無奈道:“微臣不說了。”
他不說就真的不再說,淳于通靜默了許久,方道:
“說起來,我的字還是先生取的,可我註定要負先生。”
何止是取字,寫字都是方繼一手教出來的。寒冬臘月託著極重的瓷器,只穿單衣,跪著一筆一劃地用篆體默華嚴經,錯了一個就重頭來,往往練的滿頭大汗。此是先生所謂寒門練字之獨法,彼時冷到了心坎裡的常規,他回想起來,只覺少時大不省心,不願多練幾遍。
他十二歲始加元服,冠禮上大賓為他擇了新任州牧呈上的字,旁人但聞是聖上惠賜,卻不知先帝如何有愧於他。越藩軟禁了方繼,不可能認為手上有一個曾經與他情誼深厚的恩師他就會退讓,南安軟禁的是當朝有權分撫直隸的三品大員,是考滿回京、有望青雲再上的州牧大人。越藩不敢正面與洛陽衝突,對待州牧依然面子上禮讓三分;但河鼓衛直接掃了一遍京城裡的暗線,後果是什麼他最清楚不過。洛陽和南安勢如水火,撕破了臉再不能風平浪靜。
他想總有這一天,他慶幸記不得那許多少年時的事。
妙儀見譙平去了半天,耐不住性子走到平橋上,打斷了沉默。
淳于通笑吟吟道:“明洲好眼光。”
譙平致謝,溫和地看了妙儀一眼,妙儀立即明瞭:
“打擾公子談話了。”
這時在木樨樹下玩的小丫頭往這邊瞧了瞧,邁開腿一溜煙蹦過來,仰著臉繞著妙儀轉了幾圈,攥著她亮閃閃繡金線的裙子搖啊搖。
妙儀低身摸了摸孩子軟軟的頭髮:“這是公子……?”
“舍妹被家裡寵慣了,女郎莫怪。”
妙儀露出兩個酒窩:“小妹妹真漂亮,多大了呀?阿姊要怎麼叫你?”
譙平答道:“剛過五歲生辰。”
小女郎躲在她裙子後衝她哥哥眨眼睛,大聲道:“阿姊叫我云云……名字好難寫。”
淳于通道:“隨便怎麼叫。”
小女郎徹底不理他了。
妙儀暗道,這位公子氣度不凡,是戴了面具和明洲一起來的,應是身份極高貴的人;她問孩子話,明洲卻替她回了,分明是不讓她知曉太多。她不習慣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