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不捨出門上車走了,臨走還腹誹出聲:“平時也不請我來,一請我來就是做這種粗活。阿嵐,老闆拿我當使喚丫頭呢,你當演員去吧。”
大門一關,關霄抓了把莓幹,轉身就上了樓,臥室門開著,透出來嘩嘩的水聲,他一邊洗澡一邊哼曲子,過了一會聲音停了,多半是睡了。
昨天林積膝蓋上摔出了一個大血洞,一入夜精神頭差,只覺得腿疼得鑽心,一時不想上樓,繼續在沙發裡窩著,找了本小說讀。她讀偵探小說,公司的下屬有朋友在印書局工作,拿了一整套還未出版的送她,結果開啟一看,竟然是文言翻譯的,偵探先生和醫生助手插科打諢,卻都是之乎者也淡乎寡味,讀幾分鐘就困了,大偵探破案破得如何不知道,催眠催得倒是不錯,也算功德圓滿。
她掙扎了一會,最後還是從沙發角上扯過毯子,裹在身上,合上眼睛。睏意來得纏綿,臉頰上的傷口淺,好得最快,不到一天就開始發癢。她手指上纏著繃帶,但是在睡夢中也不記得,抬手就往臉上摸,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她睜開眼睛,輕聲打了個招呼:“三少。”
關霄深黑的頭髮還在滴水,襯得越發唇紅齒白,肩膀上搭著毛巾,就像讀書時從學校打球回來一樣,面目一點都沒變,還是溼漉漉的眼睛,像鹿一樣矯健青春,快活不苟的少年神情,看深了才覺得有冷意狠厲。
從前她和關霄都還沒長開的時候,有人不知道他們沒有血緣聯結,巴結說他們姐弟長得聯了相,都是極白的面板,長手長腳,穿上男裝,一個是花鳥纏綿,一個是雪月空明。關霄還故意配一副跟她同一款的金絲邊眼鏡來架在鼻樑上,兩個人張牙舞爪地跑到申城去玩。
當時春明班在申城劇院開腔,連唱三天全本《長生殿》。林積是人前蔫人後壞,關霄反之,有人砸林碧初的場,林積臉色剛剛一變,他抬手就往臺上扔法幣、子彈殼和玫瑰花,連林碧初都嚇了一跳,唱著唱著差點從臺上掉下來,還以為有兩個林積。
可惜那段日子沒有多久,關霄很快就比林積高出了好幾寸,還在不停地長。而林積的樣子漸漸定下來,五官依舊像隋南屏一樣清麗,輪廓卻變得稍微深邃,眉骨高,眼窩深,鼻樑和下巴的形狀都隱約有半分不易察覺的陰鬱。那天戲散了場,林碧初蘸著胭脂在她臉上畫戲妝玩,只畫到一半,突然告訴她:“阿七,你唱不了牡丹亭,你將來會長得像你父親。”
自鳴鐘“璫”地轟鳴起來,金屬長腿一搖一擺,直到撞足十二下才停住。關霄扔開她的手,拉過毛巾自己擦頭髮,挑起飽滿的唇角,不知為何,那笑容十分殘酷,“你二十八歲了。”
這個便宜生日連林積自己都不記得,全當沒聽見,“你不是不回來嗎?”
“我不回來,林老闆好睡死在這,回頭讓人戳鋒山府的脊樑骨?”
林積說:“我要是睡死了,大臻不就是你的?你賣掉大臻買一支軍隊都夠了,還怕什麼人言可畏。”說著張開手臂,任由關霄將她打橫抱起來,穿過走廊和旋轉樓梯上樓。她的膝蓋實在疼得厲害,本來想佔這麼個不用走路的便宜,卻見關霄一路把她抱進了他自己的房間,這才推了他一把,厭惡道:“我今天累了。”
關霄很不耐煩,“誰不是今天累了?一會自己滾回去。”說著就穿過黑魆魆的臥室,硬邦邦把林積往地上一放。林積扶了扶陽臺的門才站穩,訝然道:“這麼講究?這個點還有西點店開門麼?”
玻璃窗外靜雪無聲,銀杏樹上攢著一層薄薄的雪衣,窗裡面的陽臺圓桌上放著塊很小的蛋糕,上面只有一支蠟燭,不過沒有點亮,所以唯一的一點亮光來自院外的街燈。關霄摸出褲袋裡的打火機,然後下意識地點了支菸,吸了兩口才想起來原本是要點蠟燭,再要摸出打火機來已經遲了,因為林積把那根細細的蠟燭抽了出來,三下兩下撇斷扔開,坐下來吃蛋糕。
她不愛吃甜的東西,不過反正那蛋糕也不大,是最普通的一種奶油蛋糕,還被從中間切開了,只有一半。關霄常辦這種招人不痛快的事情,但她吃得非常認真,雖然一吃就知道是法國人的手筆,一口下去全是糖粉,但大概因為天冷,並不覺得奶油膩。
關霄就在落地玻璃窗前抽菸,望著窗外出神,也沒看她一眼,過了很久才問:“姓徐的叫你林積?倒是不見外。”
林積說:“難不成讓他叫我阿七?”
“你試試。”
林積很無所謂,“下次想得起來就讓他試試。他有名字,徐允丞,別老叫什麼姓徐的,當心說順了嘴。”
“這麼喜歡他?就那麼個窩囊傀儡。”
上次三明巷的事林積沒再提過,徐允丞似乎就當不知道。果然是高階秘書的行事,一點私人情感都不夾雜,不過這樣也方便得很,談感情談得公事公辦,豁然開朗,只是索然無味。
林積把蛋糕都吃光了,只剩下一塊奶油草莓,很慢地說:“三少,跟他犯不著談喜歡不喜歡,只是我們不能一輩子這樣。”
關霄把那塊奶油草莓拈起來吃掉,一小塊奶油沾在唇上,他伸出舌尖來舔掉,竟然說:“行啊。”
作者有話要說: 行什麼行,媽媽不準
☆、孤兒
見她很驚訝,關霄又笑了一下,“你喜歡一個試試。我們怎麼不能一輩子這樣?你別以為姓徐的沒把柄,就算曹伯看重他,我也有的是辦法。”
林積笑著說:“三少這麼厲害。”
關霄就像吃了蒼蠅似的,“你別跟我這麼說話,沒跟你開玩笑。”
林積倒是沒什麼激動神色,“姓徐的走了還有姓李的,姓李的走了總有姓張的,我管他是誰,反正遲早是要嫁人的。總是這麼耗著有什麼意思?三少,你也不小了,該想想結婚的事了。這麼多年吵下來,不如懸崖勒馬,沒得招人口舌。再這樣下去,惹得你再喜歡姐姐一遍可怎麼辦?”
關霄隔著青藍的煙霧望住她,彷彿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似的,“喜歡?”他把修長的兩臂撐在圓桌上,臉上雖然笑著,目光卻狠厲如同雪亮的鋒刃,“我喜歡誰都不會再喜歡你了。懸崖勒馬,誰都能跟我說這句話,你不能。我當然要結婚,你提醒我了,但我還沒結呢,你現在想這個是不是有點早?”
林積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越說越刻薄,“三少,你從小叫我姐姐呢,也不嫌膈應。還有,我媽也就算了,你今後別再拿你爸爸說事,你爸爸的遺願我全都記著,他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進了軍校,又這樣對我,你猜他閉不閉得了眼?何況,你別老端著一副你爸爸是聖人的樣子,是聖人怎麼會讓碧初懷孕,又怎麼會不敢讓孩子生下來,難道他就無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