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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一章 士不可不弘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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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湯清亮,已無熱氣,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隨之傳來,只是聞了這一下,皇帝躁亂心情就被稍稍往下壓了壓。

“可恨,是父皇(太祖)遺傳下來的反噬?”

“父皇當年也是如此麼?越臨近壽終,越是痛苦。”只一想到,眼前就似乎浮現出父皇那曲的臉——堂堂一代太祖,臨死時的痛苦掙扎,直到最後吐出一口氣。

“不,朕不能如此。”

顫抖著手指,皇帝抓著茶碗邊沿,仰頭灌入,趙公公沒有鬆手,就這樣輕輕託著茶碗,服侍著皇上用了這碗茶。

一小碗茶全部入了喉,清涼之感順著喉嚨直順而下,難受至極感覺才得到了一絲緩解。

而皇帝蒼白泛青的臉色也稍微透出了一點血色來,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眼裡的冷意卻比剛才更盛。

“朕不能如此,朕自看見了父皇死狀,就立過誓,不能如此。”

皇帝目光掃過下方的這些人,極力控制著心中的殺意。。

“朕剛才是躁了,可是,他們又怎麼知道,父皇和朕的痛苦?”

“朕都舍了最好的兒子,甚至皇后都與我疏遠,朕豈能後退?”

“朕是天子,朕就是大局,誰敢阻我,朕不但要他死,更要殺他全族。”

“不過,現在還不成,還不是時候。”

皇帝壓抑著,至少不能在現在就露出殺意來,忍,忍下來,都說主弱臣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雖還沒到這個地步,可眼睜睜看著這樣多重臣頃刻間倒向太孫,這種刺激,還是讓皇帝心中驚駭。

皇帝不是不知道,其實重臣不是倒到太孫,而是支援規矩。

可戾氣卻要燒掉理智一樣。

但越是這個時候,自己越是要冷靜,不冷靜的結果,就是徹底暴露自己的虛弱。

身體虛弱不要緊,作一個強勢的帝王,皇帝心裡清楚,若是連心態都被人看出不行,那就真離不得善終不遠了。

強忍著殺人的慾望,皇帝咬著牙,還想要再等一等,看看是否有人能站出來,與首輔等人對峙。

可就算是被自己寄予希望的錢圩,在被注視後,挪動了一下腳步,卻沒有站出來。

“混帳!”

“忠臣,應該忠於朕,而不是忠於社稷和規矩——這樣的忠臣,朕要之何用?”

先是首輔,隨後錢圩,他們居然都與自己相逆,那手裡還有多少忠於自己的人?

朝廷裡這些曾經山呼萬歲的人裡,還有多少人記得,自己才是這個國家的皇帝?

寂靜的大殿裡,連人的呼吸聲都能被清晰聽到。

以首輔為代表的大臣,都保持著請求的姿勢,一動不動。

蘇子籍垂眸站在一側,同樣不言不語。

片刻,皇帝笑了,垂著眼皮,有些疲憊地說:“太孫所言甚是,卿等所說,也有道理,既是如此,那就讓羅裴、錢圩還有潭平三人共審此案。朕乏了,都散了吧。”

不得不向太孫妥協,向群臣妥協,耗盡了皇帝最後一點耐心,看著這些人,他冷漠掃過,示意趙公公來攙扶自己。

只一個眼神,趙公公就立刻走過來,小心翼翼扶起皇帝,儘量讓皇上能輕鬆一些的走出去。

隨著皇帝被扶出去,壓抑氣氛卻沒有就此消失。

蘇子籍目送著這位已老邁的帝王遠去,才對著在場諸大臣一躬,沒再說一句話,同樣沉默著走了出去。

人群中,錢圩擰眉,目送著太孫離開,忽然轉過身,帶著怒意的目光落在了首輔的身上。

“為什麼?”他開口問著。

之前錢圩沒有選擇站出來,是因為他很清楚,在那種情況下,站出來也無濟於事,還會將皇上和朝廷陷入到更顏面無存的地步,與其徒勞掙扎,不如選擇放棄,這樣局面還好看一些。

但錢圩那時做出的決定只是無奈之舉,無法原諒首輔趙旭的“背叛”。

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知經筵事,你趙旭深受皇帝信任,如何能做出這樣的事?

往日裡一向對首輔有禮的錢圩,此刻聲音低沉而威嚴,誰都看得出,這位禮部尚書發怒了。

往日裡所見到的禮部尚書,永遠是彬彬有禮的模樣,誰也沒見過他這樣失態過。

諸大臣對視一眼,都很識相地向外走去,沒有留下來旁觀這兩位內閣大臣的對峙,將這地方留給這二人。

方才的事,看似結束了,但光將來的餘波,怕是都要讓朝廷動盪一段時間。

哎!

心裡嘆息著,這群大臣慢悠悠出去。

趙旭仍站在原地,被錢圩怒視著,不由苦笑。

錢圩一直在等著他的回答,這副不得到回答就不放棄的模樣,讓趙旭也有些無奈。

但錢圩就是這樣的性格,自己早就知道,所以趙旭也不意外錢圩會在事後對他發難、質問。

他沒有直接回答對方,而轉過身,向外走去。

聽著跟上來的腳步聲,錢圩的心情其實也遠沒有看上去平靜。怎麼可能平靜呢?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他來說,也是迫不得已。

“首輔大人……你……”

錢圩跟上去,抵達外面時,恰朝日而升,有些不耐煩地開口,想要叫住趙旭,讓趙旭不要逃避,回答自己。

前面的首輔在這時停下了腳步,立在臺階前,抬頭看向了天空。

天空?

錢圩皺眉跟著看去,除天空升起的初日,天空還有什麼?

卻見趙旭看著初日,突然抬起手指,朝著朝陽指了指,然後一言不發,卻像是已回答了自己。

錢圩問為什麼選擇支援太孫?

趙旭的回答很明顯,當然是因為如今帝王已經垂垂老矣,而太孫卻正值青春,如初升的朝陽!

作帝王,就如天上的太陽,不可或缺,可已經落下的太陽,如何能比得上初日呢?

這樣的問題,有必要問?

錢圩在看到首輔做出這個回答後,本就沉下來的臉色,直接浮現出無法置信的怒色。

你怎麼敢!

你趙旭怎麼敢敢這樣想,難道你忘了你深受二代皇帝的大恩,忘記了首輔之位是如何得來?

不思報君恩,居然做出這樣的事,如何對得起陛下!

你身為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知經筵事,深受皇帝信任才有今日,你怎麼敢這樣,還理直氣壯?

錢圩憤怒看著趙旭,張嘴就要質問。

“錢大人,稍安勿燥,我是深知你的心,你有你的道。”

“多少年了,侍君、事友、待下,都不肯越雷池一步,不拿一文非份之錢,不起一點非份之心,這看起來有些迂腐,可皇上和老夫,都很是欣賞你——多少官,都是沒有原則性,玉不琢,不成器,可許多人一磨,就變成石屑了。”

錢圩本滿腹疑問和不快,聽了這話一怔,突然之間若有所思,當年自己是兩榜進士,名次也不後,可仕途很是不順,整整十一年,都蹉跎在郡縣,之後就突然之間,青雲直上了。

原本自己覺得是運,難道這裡有別的內情?

才尋思著,趙旭只是一笑:“你有你的道,我也有,你說,何所謂首輔?”

“協理陰陽,輔助天子。”錢圩不假思考的說著。

“對,首先是協理陰陽,陰陽者,相生相剋,又有周轉相濟之理,你尚年輕,我是親眼看見亂世的。”

“那真是人命如草芥,萬里處處盡腥臭。”

“太祖提三尺劍,平定亂世,是真救萬民之水火中,我也是在太祖手中,中了進士,又累級提拔,得以接近中樞。”

“痛天不假年,十一年,太祖就崩,可太祖雖崩,基業尚在,天下也才承平僅僅三四十年。”

“我久受太祖今上之恩,位至首輔,只想著把這基業,把這太平,傳承下去,死了也能有臉去見太祖。”

“這就是我的道。”

“老夫老了,道阻且長,士不可不弘毅,以後還看你們了。”趙旭神色有些黯淡,拍了拍錢圩的肩,就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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