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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嫁娶那一套繁瑣的流程走完,已是夏末秋初。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從華陽街出橫門,前往渭水碼頭。堆滿大紅飾金箱籠的馬車,一輛接一輛,綿延不絕,兩邊騎兵護衛。街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市民,指指點點,議論著到底是哪一家達官貴人辦喜事,賠送這麼多的嫁妝。
沐弘跟著車隊一起到了碼頭,看著貨物裝了兩艘大船,這裡面有天王的慷慨饋送,女方的陪嫁,以及可足渾氏和新興侯送的禮物。為了置辦婚禮所需的物品,可足渾氏幾乎把新興侯府搜刮個底朝天,這個小兒子是她心裡的痛,只覺虧欠他太多,送再多財物都彌補不了。另有三艘船給人員乘坐,可足渾氏和新興侯出不去,派了家族裡的長輩,女方家的送親成員和侍女僕役,還有護送計程車兵,加起來有兩三百人。
沐弘沒有乘船,待船隊揚帆起航,他撥轉馬頭走陸路,獨自前往平陽,趕在走水路的大隊人馬到達前,通知平陽那邊做好接待的準備工作。
“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就要接受下來做老婆,和她過一輩子。唉,這麼個心高氣傲的傢伙,凡事卻從來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也真是可憐。”沐弘嘆息著,提早去也是為了有時間安撫他。
隔了一年再到平陽,這座城池看不出有任何變化,鳳凰樓依然高高聳立在低矮的房屋群中,一走進城門就能望見秋日晴空下光芒閃爍的琉璃寶頂。
太守府邸的看門人跑出來迎接沐弘,幫他牽馬提行李,卻少了去年那股子歡快勁。沐弘照例賞了幾個銅錢,兩人拘謹地接了,告訴他說:“太守今兒在家呢,大人您自個兒上去吧,坐騎就由小人牽去馬廄照應。”
沐弘獨自登上臺階,走到大殿門口,就看到裡面的身影。見面的間隔以年計次,實在是太長了,這一年,他有哪些變化呢?沐弘深吸一口氣,激動得微微顫抖。
慕容衝手撐著頭坐在正中胡床上,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瞪著沐弘,雙眉緊蹙,目光冷厲,和上次的歡呼雀躍判若兩人。
“這是怎麼回事?”沒等沐弘走近,他就大聲喝問。
“什麼?”
“還能是什麼?”
“哦,這個……陛下千挑萬選,相中了中書令的女兒,溫柔賢淑,知書達理……”
“他是什麼意思?”
“小王爺,你這個年紀早該成家了,陛下也是仁至義盡……”
“狗屁仁至義盡,扔給我一個女人,就算了結了?”慕容衝跳起來大吼,聲音裡帶著哭腔。
“沒見面就要結婚確實強人所難……不過,聽說小姐長得很漂亮……這個,說不定你見了就會喜歡……”沐弘期期艾艾地勸說著,雖然預見到他會有不滿,卻沒想到反應如此強烈。
“是誰的主意?”慕容衝一步逼到他面前。
“新興侯惦記著你,特地為你上疏請婚。”
“他沒那個膽。”
“最掛念你的當然是太后了,她老人家近來身體不太好,盼著早日見你成家立業,也好放心。”
“你們這些人,斷了我回長安的路。”慕容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一把推開沐弘,大步走了出去。
沐弘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喃喃地說:“對,就是要斷了你回長安的路,那座皇宮你休想再走進去。”
一名僕人過來,請沐弘去用餐。他跟著僕人下去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吃飯時忽然覺得少了什麼,那兩個胖得像球一樣的內侍,一直沒有出現。
“小順子小桂子呢,怎沒見他倆?”沐弘問。
“呃,這……”僕人低著頭,面有難色。
“他倆不在府邸?”
“嗯,是……”
“離開平陽了?”
“嗯,嗯……”
“回老家了?”
“嗯,對……”僕人哼哼唧唧,說不出個所以然。
沐弘半天沒問出結果,心頭火起,一拍桌子喝道:“叫個會說話的人來。”
門簾掀開,一個人走進來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沐弘看那人三十上下年紀,穿著僕役的衣服,粗手大腳,臉上的面板卻很白皙,似乎在哪裡見過。
“你是那個……”
“小人慕容永。”
“我記起來了,你就是那個馬伕。”
“回稟大人,小人現在是太守府邸的管家。”
“噢。”沐弘心想,爬得倒快,不過慕容衝對他不一般,去年前往阿房宮也只帶了他,“小順子小桂子去哪兒了?”
“他兩人上個月得病死了。”慕容永乾脆地答道。
“什麼?”沐弘驚跳起來,“兩個人都死了,怎麼可能?”
“他倆吃壞肚子,腹痛而死。”
“是你殺的?”沐弘逼到慕容永面前,右手握住腰刀刀柄,心裡湧起一股強烈衝動,恨不得一刀砍死他。他第一眼看到這個人就生出莫名的厭惡,本能地感覺到他憨厚的外表下包藏著禍心。
“小人不敢。”慕容永的臉上閃現出驚惶。他身材高大,低頭弓腰也不比沐弘矮,卻嚇得倒退兩步,“小人沒這個膽。”
沐弘按壓住怒火,心裡明瞭,以慕容衝的精明,在他眼皮底下殺人,絕對瞞不過去,慕容永最多就是個幫兇。
“太守在哪裡?”
“太守去了校場。”
沐弘一腳踹翻飯桌,大步走了出去。
還沒走近校場,遠遠的就聽到一陣陣鼓譟聲,場邊圍了一圈士兵,直著喉嚨吼叫。不一會,吼聲停息,馬蹄聲急遽,黃色的塵土騰到半空。
沐弘找了個空檔插進去,見場中兩名騎士手執長槍你來我往打成一團。沐弘不懂武藝,看不出好壞,只聽身邊計程車兵不住“喔,喔”驚叫,不多時,“鏗”的一聲,其中一名騎士長槍脫手,從馬上摔落。圍觀的人群大聲歡呼,得勝者高舉長槍,得意洋洋。
沐弘看那勝利者,頭戴金冠,身穿白袍,寬肩細腰,眉目俊秀,正是慕容衝本人。沐弘從未見過他如此英姿颯爽的樣子,不由看得呆了,心裡感慨萬千,這孩子終於長大成人了,不容易呢……
歡呼聲震耳欲聾,沐弘光顧看場上的人,旁邊有人跟他說話都沒聽見,直到那人拍他的肩膀方才醒覺。那人身穿盔甲,是太守下屬的督軍從事,曾和沐弘見過面。他把沐弘帶到司令臺下,笑道:“沐大人什麼時候來平陽的?”
“今天剛到。”沐弘回答,“這是在比賽嗎?”
“自從慕容太守上任以來,每月都要進行比武,獲勝者能得到提拔,軍中士氣高漲,練武成風。”督軍從事扯著嗓門回答他。
一通戰鼓之後,場中又在開打,不一會,慕容衝把另一個對手打落馬下。
“太守真是武藝高強。”督軍從事稱讚道,“這兩人都是今次的獲勝者,在太守手下走不過十招。”
武藝高強?沐弘發懵,陪伴慕容衝這麼多年,從沒見他練武,對他在深宮調脂弄粉憂心忡忡,擔心這個人就此淪為廢柴。怎麼出宮兩年,他就變成了武功高手?難道說他們慕容家都是天生的武士,基因裡都刻好了,一旦受到激發就立即變身。
應該是遺傳因子,慕容家的那些王爺殿下都能行軍打仗。沐弘心想,假以時日,他一定會像慕容令那樣,縱橫沙場,勇貫三軍。
“兩個一起上。”慕容衝下令。
兩名騎兵上場,並肩而立,端起手中長槍,指著慕容衝,雙方相距百步。沐弘看那兩個騎兵,盔甲俱全,保護嚴實,而慕容衝只穿一件白羅戰袍,頭上身上一點防護都沒有,不禁為他捏把汗,問道:“自己人比試還用真刀真槍,不怕受傷嗎?”
督軍從事說:“槍頭摘掉了,問題不大。”
長槍一端沒有槍頭,只包了一塊布,戳到身上應該不會致命,但力量大的話皮開肉綻,甚至傷筋斷骨都有可能;實木槍桿有小臂粗細,如果被橫掃一記,只怕十天半個月都爬不起來。
只聽金鼓齊鳴,圍觀的人群發一聲吶喊,雙方縱馬直奔對方。校場中央,三馬相交,只聽“啪,啪”連聲,三人交上了手,沐弘只覺眼前一花,還沒看清楚,三騎已對沖而過。
三騎馳到校場邊緣停住,兜轉馬頭,準備下一輪衝刺。沐弘的眼光只在慕容衝身上,見他沒有受傷的痕跡,稍稍放心。
慕容衝調勻呼吸,把腰一挺,腳一拍,坐騎便潑喇喇地趕向場中。沐弘全神貫注,不敢眨眼,只見雙方交匯時,兩杆長槍從左右兩邊同時刺嚮慕容衝,他擋住一邊,另一邊就會中槍。沐弘驚呼一聲,嚇得閉上眼睛,生怕看到他受傷落馬的情景。
白影閃動,慕容衝上身如同折斷一般仰面躺倒,兩杆長槍在他上方相交,沒來得及撤回,慕容衝手裡的槍端已戳到左邊那人的肋下,那人痛呼一聲,側翻落馬。
坐騎擦身而過,右邊那人收回長槍,正待轉身刺出,慕容衝已直起身子,長槍“呼”的一聲,掄出一片扇形的殘影,“啪”的一下打在那人肩上,把他打得頭朝下倒撞下去。
馬兒剎不住腳,繼續往前賓士,圍觀計程車兵連忙跑過來拉住韁繩,把傷者抬下去救治。慕容衝高舉長槍,繞場一週,接受歡呼,最後停在沐弘面前。
沐弘正在大力鼓掌,見他走來,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太守勇武,令人驚歎。”
慕容衝面頰緋紅,喘著粗氣,額頭鬢髮上汗水淋漓,把長槍伸到沐弘面前:
“上來打過。”
“不行,我不行的。”沐弘連忙擺手。
“你不試一試就認慫了?”慕容衝跳下馬,逼到面前,身高足以俯視沐弘。
“我是文官,不會打鬥。”沐弘後退一步。
“對哦,你已經退化成手無縛雞之力的慫貨。”慕容衝一把揪住他衣領,眼裡噴出火來,“你這麼個慫貨,怎敢把我玩弄在掌股之上。”
“我沒有……”沐弘攀住他的手臂,踮起腳尖,讓自己得以喘氣。
“你敢說賜婚不是你搗的鬼?”慕容衝湊到他耳邊,咬牙切齒。聲音雖輕,卻充滿了憤怒,“你就是不想讓我回長安。”
“你自己去照照鏡子,長成這樣雄赳赳的武夫,還能給誰抱在懷裡?”沐弘被他所激,惡向膽邊生,在他耳邊說道:“你就別妄想了,不管你結不結婚,陛下都不會再召喚你了。”
慕容衝的手臂不住顫抖,眼眶裡像要滴出血來。沐弘覺得,這回若是被他扔出去,就不是打破頭那麼簡單,只怕要腦漿迸裂,在這幾百人面前死於非命。
片刻的猶豫後,慕容衝沒有扔他,只是狠狠推了一把,沐弘踉蹌著倒退了好幾步,正要一屁股坐倒,站在他身後的督軍從事忙伸手把他扶住。
慕容衝翻身上馬,命令道:“列隊,出城比試騎術。”縱馬離去。
校場上計程車兵鬧哄哄地排成隊伍,跟在他後面。
督軍從事不知他倆為何鬧掰,尷尬地問道:“沐大人一起去嗎?”
沐弘頹然搖頭,“不了,我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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