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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身子,低頭去拍自己的衣襟,見還不至於出流口水的糗,這才放心,從新將手摁回腮幫子處,一面又搖頭,自嘲地笑了笑。

王疏月咳了一聲,皇帝先是一怔,而後僵硬地將臉繃了起來。

“什麼時候進來的。”

“剛進來,跟周太醫說了幾句話。我……去更衣。”

“站住。”

“是。”

“你……將才看見什麼?”

“啊?哦,沒什麼。”

“你給朕拿過鏡子過來。”

王疏月四下看了看,駐雲堂是書房,並沒有鏡子,這會兒金翹和梁安又在外面,若要去給這位爺找面鏡子來,還得往暖閣裡走一遭。

“那您等等,我這便取去。”

說完,正要走,卻又聽皇帝道:“算了算了,你過來,幫朕看看這裡,是不是腫了。”

“腫了?”

王疏月忙移了一盞手邊的燈過去,皇帝在燈下慢慢鬆開摁在腮幫子上的手,那手所摁之處,果然高高地腫了一大塊,王疏月險些脫開而出:“您這是被人打了嗎?”

“別碰,先說是不是腫了。”

“是……有點腫,您這是怎麼了?”

皇帝重新將手摁了回去,一手推開她舉在一旁的燈。簡短地吐了兩個字:“火牙。”

正說著,周太醫跟著梁安走了進來,在案前跪下道:“皇上,方子寫好了,臣已讓人去御藥房煎藥,過一會兒便送來。”

皇帝摁著腮幫子,含糊地“嗯”了一聲。

周太醫抬頭看了一眼王疏月,猶豫了一下,又道:“皇上,您這個火牙疼的毛病,和您的心情有關,臣只能替您用藥的發散,還望皇上能自己疏解心緒,洩去心火,保重龍體。”

皇帝抬起頭來:“朕讓說話了嗎?方子寫好了就出去候著和妃。”

說完,他將手中的筆往筆筒裡一投,咚一聲作響,嚇得周太醫連忙閉嘴,跟著梁安匆匆茫茫地退了出去。

皇帝靠向椅背,仍舊摁著自己的腮幫子不肯鬆手。

那嘴裡一旦疼起來,口水就淌得多,冷不防地,皇帝吸了一口氣兒,又在唇齒之間吸出了尷尬的聲音。這一聲之響,雖然王疏月看向一邊沒出聲相問。但皇帝不信她沒聽到,一時自暴自棄,索性把她拽了過來。

“你今日在寧壽宮應該沒少哭。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看著皇帝的樣子,哭笑不得。

皇帝看了她一眼,鬆開手,指向自己的腮幫子:“這麼難看你都看了,王疏月,你要麼笑,要麼朕就讓你哭。”

連笑都要逼著來。張得通都差點對自己主子翻了個白眼。

“您都忍了一天的氣了,還來逗我樂。”

“胡說,朕逗女人樂?你當朕是什麼……嘶……人?”

牙齒疼不是病,疼起來可真是要了命。

若可以,皇帝到真不肯自己這麼接地氣兒地在她面前丟人,不光是丟人,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意圖還被她看得明明白白的,這就更尷尬了。

好在她也摸通了他的脾氣,柔聲道:

“好好,您是大清的好皇帝……絕不會沉迷女色,把精力用在奴才們身上。”

一面說,一面彎腰去替他收拾書桌上散放的折本。

她身上的素服此時還沒有換下來,白緞袖口處露出的那隻手腕,被燈照得幾乎泛出雪光。手指靈巧柔軟,不一會兒,就將他翻亂的折本全部疊放規矩了。

“主子,你放心,我今日沒哭。”

說完,立直身子衝著他蹲了個福:“您看摺子吧,我陪您,等您批完了,我再更衣去。”

沒哭就好。

皇帝借燈看著她的眼睛,心裡軟軟地落下這四個字。趁她整理的空擋,狠吞了兩口唾沫,終於清乾淨的空腔,對她端出了嚴肅連貫的語氣。

“王疏月,朕是皇帝,朕從來不忍氣。你不得胡說。”

“我哪裡胡說了,明明是周太醫說的,讓您洩去心火,保重龍體。”

說著,她拉起皇帝的手,攤開他的手掌。

“還有這裡,我剛才就看見了。”

她這樣說,皇帝才自己低頭一看,卻見手掌的上印著四個指甲印。白日裡他還不曾察覺,如今被她這樣泛翻出來,才想起自己當真是捏整整一日的拳頭。

登基以前,這是他的習慣。

那時與先帝相處博弈,隱忍是必修之道。無論有多大的氣,都只能發於袖中。手往後一背,捏握成拳,馬蹄袖再那麼一遮,哪怕手掌被緊握的力道掐出血印子來呢,只要,能逼自己負重忍辱就好。

登基以後,他到再也不用如此傷己以壓性。

“皇帝”是個虛妄而又實實在在臨於殿堂的身份。有了這個名號之後,不管他從前是個如何真實的人,都必須自願或不自願地,把自己的血肉之軀賦予尊貴的意義。一旦有所損傷,就會有人因此獲罪。

所以他看著王疏月緊張地看他手掌上的幾條淡痕的模樣,心裡也有一些異樣的感覺。

他喜歡王疏月關照自己的身體,但他不大願意她的心疼中夾雜恐懼。

“主子。”

“嗯?”

“以前我在南書房當差的時候,從沒見過您忍過誰的氣。”

“呵,王疏月,與其拐著彎試探朕,不如直接問朕,今日見十一,朕說了什麼。”

“奴才不敢。”

說完,她沉默下來,燈將她的髮絲照得透明,連帶著把她整個人的輪廓都襯得有些發虛。

“欸,你抬頭。”

“是。”

“看著朕。”

“奴才……”

“看朕。”

“是。”

四目相對,她目中泛著若有似無的水光,儘管皇帝下面的話並沒有多好聽,聲調硬是被她那段目光給逼平了。

“十一還是老樣子,說得話……”

他哂了一聲,“呵,穿腸爛肚。”

說完,他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茶水順著喉嚨落入脾胃。

所謂穿腸爛肚,形象至極。

“那您這一回,為什麼沒有拔刀。”

她坦然地把這句話問了出來,而後又垂頭望向他手掌中那幾個捏握的指印。

不知道為什麼,皇帝覺得,自己這一日似乎就在等著她這一句,不光如此,這牙齦裡包腫的惡水,也好像是在等著這句話化成刀來開阻除閉。

他腦子什麼想法都沒有過,脫口而出道:“因為,有件後悔的事。”

面前的人肩膀一顫。

“什麼事。”

“皇父駕崩那年,乾清宮前朕倒是沒有忍他,結……”

結果,燙傷了她王疏月,又逼著她在雪地裡跪了整整一夜。

皇帝一直記得,周明隱隱約約說起過一些,王疏月原本就有體寒之症,又在大冷天受了大寒,如非如此,她也不至於子息緣如此之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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