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撇嘴,“其實,我也是好孩子來著,李大哥卻從不這麼叫我。”
柳五持雞蛋的手停頓了一下,他目望滿園,眼裡的暗沉聚攏、分散,分散、又聚攏。然後,緩緩、緩緩地,他手腕壓下去,壓下去,突地抬起,重重一磕,“啪!”——
雞蛋破了殼,鮮黃清嫩的汁液蓋了小妮子滿頭,連帶著碎蛋殼,頂在他腦袋上,活脫脫一隻剛出殼的雛雞。
“嚀……”柳橫波咧著嘴,拿手去摸頭髮,到眼前一看,一手的溼冷腥黏,頭髮一綹綹絞在一起,好些已流到了脖子上。
“壞蛋,壞蛋五爺!壞蛋五爺!”小妮子不管不顧,拖長了聲音,傾刻間哭哭啼啼,“壞蛋五爺,壞蛋五爺把雞蛋打我頭上——”
廊上一陣腳步聲,秦樓月第一個趕來,一把抱住師弟,全身上下仔細檢視,“阿柳不哭,阿柳不哭!”看有沒什麼地方受傷。
前門幾下響動,緊接著,手上拎著東西的李沉舟和康出漁走近來,“怎麼了,阿柳?誰欺負你了,康爺爺教訓他!”
“壞蛋五爺——”小妮子忙不迭地告狀,訴道:“壞蛋五爺把雞蛋打我頭上——”
噢。康出漁一下啞了聲,東西一丟,“不怕不怕,用水洗一洗,擦一擦,沒事兒,沒事兒!”再不提教訓人的事。
李沉舟則走向柳五,“你怎麼幹出這種事情來?孩子氣!胡鬧!”順手責備著,輕描淡寫。
柳五對他看了一會兒,臉上沒有一絲笑影。他按著腿,慢慢站起,事不關己似地,揚長而去。
☆、波又起
鄂西的冬天,寒冷不及北地,可也比不上南方。每當朔風橫過長江,在上空旋出陡峭的呼哨,江面上浮著一塊塊臉盤大的薄冰,逃難的人們棉衣露出黑色的絮,蹲在地上挖食灰土髒雪之下抽芽的嫩草。不期然地,麻木的耳膜一顫,“噼裡啪啦噼裡啪啦”!那是遠處駐營計程車兵放起了爆竹,沒頭沒尾地,在料峭的冬寒裡,炸得人心中受驚,呆滯的眼裡終於有了一些表情。非常複雜的表情,在苦水裡浸泡久了而驟然看見一絲光亮的表情,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又像是點燃了什麼。“我說,這仗要打到幾時才結束呢?”挎著破籃子的老頭兒,遇上跟他一樣早起覓食的多年的街坊,這樣互相招呼。“唉,哪裡曉得——”街坊身上的長襖更破,背更駝,“我昨天聽見放鞭炮,嚇得半死,以為日本人打來了,躺在床上等死。半天,才感到那不是大炮,是過年的炮仗呢!又開始想,上一回我聽見過年的鞭炮,是民國哪一年,愣是想不清爽……”挎籃子的老頭兒就笑:“我呀,什麼都不想,管他哪一年!只想能活到戰爭結束,等我家一民跟他媳婦兒從大後方回來,大家又在一起,跟戰前一樣……”
旁邊的路道上,一輛軍用吉普車四平八穩地緩緩開過,車前燈上掛著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小旗在晨風裡瑟瑟抖抖。軍爺路過,兩位老人家停止交談,灰茫的老眼注視著車子直直過去,望著那抖瑟的小旗,彷彿不禁風的希託,那麼嗚嗚地向前,向前。
車裡坐著蕭開雁、兆秋息和司機,蕭二坐後座,兆秋息坐在司機旁邊。三人都是一身的棉衣棉褲,寬肥黯淡,面上是程度不一的前線特有的抑鬱神氣。他們剛從指揮部回來,大清早的會議,蕭開雁列席,帶著兆秋息在一旁做記錄。會上無非那樣,戰情彙報、戰情討論、部署調動、戰略建議。孫焱捏著呂宋菸,身軀一如既往得寬胖,左右顧看,隔一時自言自語:“北方夠不著,江西不歸我管,我把湖北這邊守住了,今年就不會出大事。長沙那邊,有老竹竿,他能頂一次就能頂第二次,到時派兩個師過去,支援支援,怎麼說,也得撐到明年春節……”
說到過年,精神一振,手臂斜揮,蕩起煙霧一線,“對了對了,春節期間,一切巡營戒嚴照舊,不許大喝大吃,大鳴大噪!節日的軍餉配糧,按軍銜級別發放,主要為鹹貨、麵粉、油米,美國人答應的火腿和菸酒,被重慶那邊扣了一半,給我們的估計只夠塞牙縫,我回頭跟各個師長進一步協商,看看怎麼分配,才不傷和氣。”
一時抱怨聲、調侃聲四起,本來大多昏昏欲睡、眼袋燻垂的一干人,像是被注入了什麼似地,紛紛泛起表情,活動開了舌頭。蕭開雁穩坐一邊,覺得無味得緊,又覺得說不出的煩悶。開來開去的會,沒完沒了的仗,一年到尾又到頭,七嘴八舌只為吃——他要將生命在這些事情上耗去多少年呢?還是說,他的整個兒生命都很可能要為這些而徹底終止?
目光下意識地一個個看過去,看了一圈,看到坐在自己斜後方的兆秋息,已經不在記錄了,微微弓著腰,低著頭,筆尖虛划著,嘴邊漾起一絲笑。
這便是他出神的表示,蕭開雁想。半年多來,他觀察過兆秋息,發現這個年輕人很會悠然出神,手上的事並不停,可是眼神已經渙漫了開去,身在曹營,心在——某個蕭二猜測它會在的地方。除此,兆秋息愛寫東西,口袋裡一個小本子,彆著支筆,坐在哪兒都能打開了,埋頭疾書。一邊寫,一邊微笑,像是含了什麼蜜糖;而也有時,一邊寫,眼裡很嚴肅的,愁雲一點點低垂,筆頭停在那兒,半天,才不確定地寫上半行,望著那些字,久久地發愣,扭著手指。上一次郵車過來的時候,蕭開雁問他是否有東西要寄,兆秋息點頭,轉身給他拿來一沓厚厚的信,約莫有十來頁,密密地寫著秀氣的小字。似乎有點兒惶恐,兆秋息開口問:“是不是太重了?我去改掉一點。”被蕭二攔住,“沒關係,我跟郵差說一聲,不是大事。”兆秋息便是很感激的樣子。
可總的來說,蕭二跟這個年輕人接觸並不太多,儘管他向新兵營那邊打了報告,將兆秋息調來自己這邊,安排了個副官的位置給他。蕭開雁原是有自己的副官的,事做的不壞,撤人職是不好的,那就還繼續做,兆秋息來了,跟著學點兒,充個幫手。並不真想派什麼活給他,蕭開雁心裡這麼計較,年輕人是那麼個身份,輕用重用都不好,回頭李沉舟問起來,又是幾番尷尬。便就這麼架著他,平常的配糧軍餉,照副官的級別替他申請了,唯恐不夠,又自掏荷包給他補一些,不教人心裡有想法,雖然兆秋息看去並不像是城府寬闊的。
“蕭師長是說,是李大哥打電話來問起我的?”那日人到了,蕭二簡單向他做了解釋,年輕人臉膛雲破日出似地,驀地一亮,這樣反覆問他。
蕭開雁並不想說太多,只是“是,是”地應著,將兆秋息上下打量了,心裡便對事情有了個大概的輪廓。面前的是李沉舟的情兒,李沉舟是師容的情兒,而師容是自己的情兒,隔著這幾重情兒的關係,蕭二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