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說法,這便是親眼證實的意思。他是有意問一問的,他們兩兄弟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聊一聊了——他關心家人,尤其關心這個打小被視為蕭家的驕傲的三弟。秋水生來便是不安分的,總是蠢蠢欲動,像匹野馬似地欲掙脫蕭家的羈絆,奔向他突然腦熱而嚮往的地方。很長時間,爸媽都繃著心絃,牢牢地盯著秋水,生怕他一下拍案,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跟唐家接觸,給他和唐方早早訂婚,就是勒緊韁繩之舉。待到終於成婚立業,千帆也出生,事事結成定局,秋水也終究安穩下來,不復之前少年激盪、鋒芒畢露的情狀。這到底好是不好,蕭開雁說不準,但既然事情都按照“本該如此”的樣子發展著,似乎就沒有質疑的必要。但他能看出三弟的不開心,野馬被上了嚼子,雖有好吃好喝溫暖乾燥的馬廄,恐怕也難忘當初的飛揚。千帆出生前,秋水魂不守舍過一陣,有了千帆後,情緒稍微高一些。這次再度落入低谷,不知又是什麼緣故。要知道秋水的人生其實是一直在往上走的:父母康健,有愛子賢妻,從南京到重慶,都在法院做事,據說做得很不錯,有升檢察官的希望。何況不久前唐方又給他添了個小閨女,兒女成雙。在這舉國硝煙之際,他的三弟卻穩步走在生活的康莊大道上,擁有了很多人難以想象的東西——安全、事業、家庭、成功。坐擁這些而依舊消沉,這背後定有極其隱晦的原因。蕭開雁望著弟弟疲憊的臉,打心裡替他感到難過——他有意為弟弟解開心結,卻遲遲不付諸行動,不是因為他太忙沒有時間,而是他覺得他是知道,他的三弟的心結所在的。那個所在是何物,不需張望其他,只要去看看他那小侄兒名叫什麼,一切就很明白了。明白,卻難以啟齒。蕭二縱有君子心腸,也不得不躊躇腳步,暗自興嘆。站在堂屋口,他想起,前幾日康出漁才發表過一個觀點,說戲臺子上也演不出世事的奇妙。他想糾正一下,戲臺上不是演不出世事的奇妙,而是演不出運命內裡的難堪和人心的幽微。
正鬧哄哄地,院裡勤務兵打著手電,又引來一位軍官。人影漸漸走近,蕭開雁定睛而望,胸中褶起一絲苦笑——又來一位祖宗。
來者是柳隨風。跟屋子裡其他軍官一樣,軍禮服外套著披風,踏軍靴,領上別金花。有點意外地,柳五居然不用手杖也走得很自如了。蕭二到底是君子,發覺這一點後,還是很高興的。不管了,今晚既為慶功,投身戰場的人都應得到禮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先放上一放。伸出手,蕭二親自把柳五迎進去,還笑著一路領他到兩位元老面前,見機介紹,“……這位,是我們師騎兵團的柳團長。歸義一戰,日軍偷渡過江,就靠柳團長帶團死守一夜,阻住日軍南下長沙的勢頭。這長沙大捷的功勞裡,有他的一份!”
兩位元老立刻矚目柳隨風,這個說“果真一表人材”,那個道“黨國就需要柳團長這樣的俊傑”。又互相回憶起關於長沙的戰報,想搜尋對於歸義的印象。奈何找尋不出多少,戰報裡寥寥幾筆,一帶而過,重在結果,過程毋論。淺淺地打著笑,元老們拍柳隨風的肩,重複誇獎幾句,便又回到先前的話題上。話題中心圍繞一位同僚子弟,官居副參,實際卻只是待在長沙,並未涉險。今晚這位子弟也在,就坐在元老左右,說起舊都及陪都的風物相識,言談甚歡,慶功宴有變小範圍敘舊的趨勢。
柳隨風受到冷落,倒不覺得如何,他本是“人間白眼曾經慣”的。況且被兩個看不出有何特別的老東西拍肩誇獎,好像比被他們忽視還要晦氣一些。身子一從圍繞著元老的那些人中轉開,他臉上勉強掛上的恭敬立刻摘下,瞧見桌邊有酒,便去端上一杯,順道叉幾塊八寶鴨,好整以暇地嚼著。抿一口酒,巡視主廳一週,最後將目光定在遠離眾人站著的蕭秋水身上。他剛進來時就看見他了。好幾年不見,這位蕭三少爺英挺依然,只是多了些古舊紳士的派頭。那張臉、那副身姿,當年蕭三就是憑藉這些把老狐狸迷得雲裡霧裡,當時他多是覺得好笑;如今再看面前這張臉、這副型態,柳五更多的是覺得刺眼的恨恨。幾年的時間,有人死去,有人分離,有人傷心,有人慾絕,有人江湖寥落,有人沙場浴血。唯有眼前這位蕭三少爺,任他風起雲湧、山河變色,始終安然無恙、毫髮無傷,心安理得地做著他的少爺,無論發生什麼,少爺該有的一切一毫不缺。所以,每一場戰爭的勝利者絕不會是那些曾經參戰的人,而是避在後方摘取果實的那一些,譬如那邊兩個老東西,譬如面前的蕭三。呵呵,似乎蕭三當年在南京還積極遊/行過,架勢擺的很足。但也只是擺一擺架勢而已,像他這般出身的人,自然很是懂得什麼時候需要擺出架勢,什麼時候該讓別人去送命。他們是永遠不會損失什麼的,老狐狸看上去眼亮,其實不懂這個,所以才會在蕭三手裡栽得那樣慘。如今蕭三還是那個蕭三,老狐狸自己卻不知沉寂到哪裡,或許早已投胎轉世去了罷。
蕭秋水握著手裡的杯子,感受到來自對面柳隨風長時的盯視,身上極不自在。他也是柳五一進來時就注意到他了,帶著種複雜的好奇心,他多看了柳五幾眼。其實之前已從二哥那裡得知,柳五參軍作戰的事,包括歸義那回,全都聽說了。一個柳五這樣的人,卻做出了他自小心嚮往之的舉動,這是個很不好消化的事實。這個事實讓蕭秋水的心情愈加低落,聯想到前塵總總、自己年少時的志向,眼見走進來一夥攜著鶯燕女伴的軍官,杯子一放,就要出去透氣。
不料有人在身後叫他:“蕭三少爺。”
神經一凜,他清楚地辨認出,這是柳五的聲音。
轉過身來,柳五端著杯子衝著他笑,“蕭三少爺,多年不見。前兩年聽聞你喜得麟兒,都沒趕上道喜。想如今,蕭小侄兒該是垂髫之齡,三少爺諸事順遂、吉星高照,正可安享天倫。”
言辭皆虛,笑容譏諷。
蕭秋水神色冷著,一時不知如何搭腔。他從來不喜柳五,如今更加不喜。
柳隨風反而笑得愈發愉快,走近兩步,側身而對,像是跟他有多年的老交情,“只是我聽說,我那蕭小侄兒的名字,其中可大有文章。估計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吧,卻愣是沒人捅破。你們這幫子人的涵養可真不錯……”
蕭秋水臉色一變,目光銳利地盯他一眼,沉聲道:“這就是我的事了。”
“……當然是你的事,”柳五笑容漸收,悠悠地轉著手上的杯子,聲音忽低,“前番乾淨利落地把人踹掉了,今番又給兒子取個這樣的名,三少爺的心思還真是難以捉摸啊!”
蕭秋水掉過臉陰鬱地看著他,頰上忽熱。
柳五又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