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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
清脆的、嬌美的、蒼老的、動聽的、不屑的、各種各樣的聲音,既聒噪又煩人。
斷香微微收緊五指,以為是自己的幻聽了,因為在她的面前,根本沒有任何人存在。可是,耳畔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吳儂軟語還在繼續說著——
梨迦,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難道你的家人從來不讓你出門嗎?
啊?梨迦山嗎?
我為什麼要怕你呢?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有一個朋友,他也是妖魔……
不是女子。他是男人啦,他不愛笑,常常蹙著眉頭,跟個夫子似的,看著可嚴肅了呢。
唔,我是在山上遇見他的,他很少開口,不愛說話。我一度以為他不會說話呢。
呃……是嗎?你也有這樣的朋友?
唔,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不提他了,我帶你出去玩吧。
我們人界就是這樣熱鬧,有很多好玩好吃的東西,你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同行,我帶你到處看看,讓你長長見識。
我發現,只要是非人……啊,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我認識的妖魔都很好看,你也是,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好看!
好看的人,誰不喜歡呢?你沒發現嗎,周圍好多人都在偷偷看你呢。連最俊俏的新科狀元郎都一直盯著你看呢……
哈哈哈,你的好友真有你說的那麼好看嗎?
他是伽羅寺的高僧?那有機會的話,我可以要去看看啦。
我沒事,咳咳咳……休息一下……就好了……過幾天就是……咳咳咳……花燈會,我帶你去賞花燈吧……
外面在傳我會生病是因為你?!怎麼可能!這是段氏一族的命運……段家的後代基本早夭……僥倖活下來的也會變得痴傻……
唔,傳說只有妖魔的心頭血可解。
咳咳咳,梨迦,你願意給我一滴心頭血嗎?
什麼?!妖魔的心頭血和普通人的血是一樣的?
那妖魔的心頭血豈不是一點用都沒有?果然傳說不可信呀,哈哈哈。
咳咳咳,我怎麼會怪你,你不是說了心頭血和凡人的無異,要了也沒用嗎?難道……你在騙我的?
哈哈,我開玩笑的呢。段家養著無數杏林高手,區區病症根本不放在眼裡,怎麼可能執著於傳說中的心頭血呢。
啊——死人了!死人了!小姐的客人殺人了!她殺人了!
原來這人是魔,這些人都是她害死的!大家快殺了她!
……梨迦,你別怕,我們去找你的好友,伽羅寺的大師。聽說他最慈悲了,他肯定不會偏聽偏信,他會救你的。
她雖然是魔,但是她從來沒有主動害過人……
大師的意思是,我們都是壞人,都冤枉她了?我們是有證人的!
證人?
……梨迦,對不起。雖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你騙人……
大師你看,眾人皆知段家小姐與她交好,連段家小姐都看不下去了,可見這女魔有多喪心病狂!
是啊,殺了她!殺了她!為無辜死去的百姓報仇!
……阿彌陀佛,梨迦,你害這麼多人可知錯?
大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您可不要對這女魔心軟。
諸位別急,雖然大師與女魔平日以好友相稱,但是我認為大師一定會秉公處理,不會徇私的。
什麼?大師與女魔是朋友?
嘖嘖,自上一任住持圓寂後,我看這伽羅寺是越來越墮落了!
看大師一心袒護魔物,明顯是被女魔迷惑了……
阿彌陀佛,她真的殺過人嗎?
自然是真的。我親眼所見!
我也看見了!
我也是!
……我……梨迦,對不起,我不能昧著良心說謊……我,看見她殺人了,親眼所見。
你們為什麼騙人!我沒殺過人。
我沒錯!
憐香,救我!
救我……
救……我……
……為什麼?……佛門不是說慈悲為懷嗎?……為何要對同是生靈的魔族趕盡殺絕?
憐香,你為什麼不信我,為什麼會這般殘忍對我……
阿彌陀佛,佛的慈悲只是面對世人,貧僧亦然……施主已然成魔了……
哈哈哈……騙人!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原來,佛也是有區別心……原來,佛說的普度眾生是假的……難怪大師這般虛偽……
原來,所有的過往都是騙人的。
原來,她心中的少年自入佛門那一刻就不存在了。
這世上,再無與她一同看花賞雪的憐香,只有高高在上端坐蓮臺的斷香……
無數的聲音,或笑或哀,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或悲泣,不斷說著話,說著已然模糊的話,一絲一絲在她體內流竄,流入心扉,扎入心頭,令斷香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她睜開眼坐起身,蹙眉捂住胸口,想將這陌生的刺痛忍下,它卻越來越尖銳,一遍一遍重複著夢裡的記憶,讓煩躁、憤怒、怨恨等所有的負面情緒在瞬間爆發——
為什麼不救她?!
為什麼問都不問就對梨迦下手?
為什麼佛門的人會這麼虛偽?!
斷香握緊了拳,雙目赤紅,所有被強壓下的暴戾在瞬間傾瀉而出——
所有的人都要死!
所有的人都會死。
尤其是罪魁禍首的佛門禿驢!
簷下,風鈴無風自動。庭院裡的生機為止一滯。
正在澆花的世無生拿著水瓢看向斷香的房間,抿了抿唇。就算是刻意遺忘,原本的痛楚也會深埋在心裡,然後在某一刻突然出現,提醒著過往一切的存在。
他微微嘆了一口,放下水瓢,叩了叩房門。
“進來。”
世無生推門而入。
斷香皺著眉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放在一旁的畫卷,雙目赤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只是個故事。”世無生站在她面前,擋住畫卷說道。
“我知道。”
一個讓世無生情緒,聲音都清淺到像在陳述一個真假未明的謠傳的故事。
一個與她毫無關係,卻令她傷心的故事。
一個……讓她無法久久不能忘懷的故事。擾亂她心緒,以至於閒暇時都不得安寧的故事——
“我知道那是個故事。”她低聲重複了一遍,似在自語,又像是在強調,“與我毫無關係的故事。”
“是的。”世無生雙手收緊了下,面上卻帶著淺淺的笑意,堅定道:“這只是三四百年前盛傳的故事。您聽聽就好了。”
“嗯。”斷香點點頭,看世無生一臉輕描淡寫的模樣,心想:故事,原本就應該聽聽便罷。講故事的人都沒投入,她一個聽故事的反而入了戲,不可謂不可笑。
她定了定心神,收拾好情緒,站起身隨口問道:“那兩隻小妖呢?”
“……在大師屋裡。”
世無生張口,雖然背後說人是非不好,但……
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後實在憋不住了,看了一眼門外,確定小妖不會突然出現後,這才開口問道:“兩位妖兄弟……是不是這裡有點問題?”
他單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斷香腳步一頓,好笑地看向他,肯定卻又好奇地問道:“他們是不是又做了什麼蠢事?”
世無生俊臉一陣扭曲,強忍住開口說些刻薄話的衝動,深深吸了口氣,直至恢復應有的冷靜,才說道:“兩位妖兄弟稱無憐為世尊,要拜無憐為師呢。”
他沒說的是,兩隻小妖一開始見到無憐甦醒時,大半夜嚇得變成半妖狀態,直接跑進他房間,躲在他的被子裡,差點把半夢半醒的他嚇得半死。
他想著這兩隻小妖好歹是大人的手下,來者是客,必須以禮相待,便忍著睡意,詢問兩隻小妖可有需要效勞的地方。
小妖倒是不客氣,直接吩咐道:“要素齋,精美的素齋。”
行吧,來者是客。客人餓了是該好好招待。於是,他打著呵欠為小妖做了一桌素齋。
沒想到,素齋做完了,小妖又說道:“要鮮花,最美的鮮花。”
來者……是客。
三更半夜,他提著燈籠,在滿院盛開的鮮花中挑選最豔的花朵……
原以為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沒想到兩隻小妖接過花,打量了他半晌,又問道:“你會唱大戲嗎?”
怎地,你們吃飯還要有人在旁邊吹拉彈唱嗎?
困到睜不開眼的世無生臉皮一陣抽搐,生硬道:“在下不會。”
“哦。”兩隻小妖對視了一眼,一邊用“你真沒用”的眼神看他,一邊“安慰”他,“不會是正常的,畢竟像我等這般多才多藝的人不多。不會的話,我等可以教你啊。”
“不用。在下對唱戲沒興趣。”世無生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他態度明確,兩隻小妖的態度比他更明確,強硬道:“不行,你一定要學!我們需要你,缺你不可。”
“……缺我不可?”好吧,來、者、是客!
世無生咬牙問道:“怎麼學?”
小妖上前,將他按到椅子上說:“你就這樣坐著別動就行。等下我叫你,你再回應。”
“……好。”世無生勉強擠出一抹笑,點了點頭。
小妖皺眉,呵斥道:“別笑!笑了就不像世尊了。”
“……”世無生收起笑,面無表情地看著兩隻小妖。
兩隻小妖拍手笑道:“對,就是這樣,保持住!我們要開始了。”
說著,一人捧著鮮花,一人端著素齋,“咚”一聲在世無生面前跪下。
世無生一驚,剛要起身,餘光瞄見小妖臉色大變,似欲開口呵斥,世無生一頓,生生忍住起身的動作,老老實實坐著不動,面無表情地看著小妖。
小妖面露滿意之色,低下頭,等再抬頭時,臉上已換上哀慼之色,圓溜溜的眼裡蓄滿了淚水,哭訴道:“世尊——您過得好嗎?我等來遲了!我等沒有好好完成世尊的囑託,請世尊責罰!”
接下去就是什麼“想著去人間見見世面,因年少貪玩,不小心玩了十幾年,沒看好世尊託付的東西。”什麼“回來後,東西不見了。”什麼“二人吸取教訓,自我反省,自此呆在後山再也不離開半步……”
“……”
不是世無生愛吐槽,這東西都弄丟了,不想著趁早趕緊找回,反而呆在原地不動是什麼操作?
實在好奇小妖怎麼會想出這麼……那啥的方法,於是他問出口了。
沒想到小妖理直氣壯道:“不然要怎麼辦?還有——”
小妖一抹眼淚,義正辭嚴道:“我們在排練,你扮演世尊不要隨便開口說話!不然,我們又要從頭開始了!”
“就是呢。世尊才沒你這麼多問題,這麼愛說話!”
“嗐,所以他才不是世尊啊……”
“嘻嘻,啾啾說得對。”
“……”差不多得了,他就是好奇問一句,沒想到還要被嘲笑一頓。
世無生感覺他讀書人的修養要毀於一旦了。
來、者、是、客!
世無生咬牙默唸這四個字,一臉麻木看著小妖抱著鮮花從頭開始哭訴。
“世尊,你會原諒我等嗎?”
“在,咳,貧僧自然原諒你們。”世無生整理了一下衣冠,鄭重說道。他一邊說,一邊從小妖手上接過已呈現枯萎狀的鮮花,心裡狂呼道:“終於結束了!”
同樣的劇情,同樣的語氣,同樣的表情,來來回回十幾遍,差點沒把他逼瘋。
小妖滿意了,從地上站起來,笑眯眯地看著世無生。
世無生也滿意,從半夜到天亮,可算是解脫了。
他正欲回屋補個覺,背後卻又響起了令他膽寒的聲音,“素齋涼了,鮮花也枯了,你再幫我等重新做一桌素齋,再採一些鮮花吧。”
“……”
世無生倏地轉過身,握緊了雙拳。
據說,有了靈識的動物,肉特別的好吃,他想試試。<!--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