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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他清醒,我心思一沉,往外頭就是喊了一聲,只想找人伺候他去沐浴,怎知叫了老半天,卻一直沒人來搭理,只好親自出手把他壓回被窩去,叮囑道:“你身子還未痊癒,不行隨便掀被子。”
周楚卿喔了一聲倒也聽話,把自己裹得密實後,僅露出一對眼睛,眨巴眨巴地,是想起什麼又道:“可是小母兒,我……”
“——我不會幫你換衣服!”我是搶先宣告,“更不可能伺候你沐浴!”
“可是小母兒……”周楚卿卻是一副愣住的模樣,“我只是肚子餓了而已。”
我揚起頭,兩手環胸問:“你想吃什麼?雞腿?雞翅?還是吃麵?”
“那些我都不要。”周楚卿搖搖頭,“楚卿想吃月餅。”
我茫然地眨眨眼,“什麼月餅?”
周楚卿遲疑了一下才道:“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一個老婆子賣的月餅,楚卿花了十錠銀子買的。”
我仔仔細細回想了一會兒,手不自覺握緊了些,卻是果斷回:“這個不行,你換別的。”
“為什麼?”
“因為我說了算。”
“因為周府裡沒有。”
“你可以差人去外面買。”
“——來人啊!”我走到門口,順勢往外喊了一聲,這便回頭看他,長袖一甩,兩手一攤:“你瞧,都沒人。”
周楚卿大抵上也察覺我態度怪異,是不由皺起眉頭,也跟著大喚:“來人啊!”只可惜那嗓子早被咳啞了,自然是沒啥力度。
眼看周楚卿這病懨懨模樣,我只覺渾身說不出的舒爽,這時索性也不忍住了,扯開嘴角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
周楚卿一臉莫名,“你笑什麼?”
“我笑什麼?”我酌了口茶,也不急著回答他,是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其實呢,我剛剛是故意的,我是記得那老婆子的事的,那天一聽你說完,我便問了好多小廝跟丫鬟,連路邊買菜的大嬸都抓過來問了,你知道他們回些什麼嗎?”
擱下茶盞,我一步一步朝周楚卿逼近,凝視著他輕聲道:“他們說,根本就沒見過什麼老婆子賣月餅,只道大少爺的確是從小就愛坐在大門口,卻是一步也沒踏出去過,所以你說的那些,做的那些,自然全是假的,都是假的。”
周楚卿是迅速瞇起眼眸。
瞅見他反應,我不禁冷笑了起來,仍舊低聲道著:“而且,你這一世似乎仍有意無意地向我吐露神器的下落,從你叫我注意墜飾、刻意吟那玉盤詩以及提到藏書閣第三層等等表現即可發現,只是,我還是想問……”
袖中匕首疾出,鋒芒一亮,我一個箭步往前便是抵上他咽喉,只要我再用力一些,刃處染腥,大量地鮮血便會沿著脖頸灑落於那雪白裡衣,暈出一片逐漸擴大的暗紅……
手不覺然顫抖了起來,我嗓音是一瞬間拔高:“洛子決!你究竟還想裝傻到什麼時候!”
一語既出,無人說話,空氣彷若凝滯一般,遑論燭火有無竄動,是連點風地動靜也無。
唯獨鼻嗅間,有淡淡熟悉異香浮蕩,想必是那外頭一池湖水畔處已有水仙花悄然綻放。
洛子決身形未動,只是仰起頭,很平靜地看著我,也不知注視了多久,眼皮一垂,是勾勾唇角輕問一句:“……這匕首哪來的?”
沒料到他出口第一句會問這種問題,我是慢了一刻才回:“……藏書閣第二層。”
“原來是名劍寶刀那邊啊……”他瞇眼悠悠笑了起來,宛如根本沒刀架在他喉間一般愜意自在,“看來你的確長進了不少,至少這東西比簪子多了點威脅……不過,也只有多一點點而已,你果然還是不夠聰明……”
沒把他話聽完,我刀鋒即往前刺了一刺,很快便有細小血珠冒出,串串滑落。我沉著聲問:“你什麼意思?”
“唉呀,竟然又生氣了,小母兒你表情好可怕喔,”洛子決微微挑高了眉,嘴角卻仍舊帶笑,只見他一臉嗔怪地道:“你如果現在就把我弄死了,就永遠都不知道玉盤在哪裡了喲。”
“……若要報仇至少也要等玉盤到手再說嘛,到時候大叔的命自然是交給小母兒,”他眨眨眼,兩眼凝視著我,眸光清亮澈明:“反正每一世最慘也不過一死而已,可不是?”
聽這話我不由一愣,正要開口,也就是這半會兒遲疑,弄得老王八逮著機會,是迅速把我手腕往下一扣,虎口外掰,匕首便也拿不住,擲落於地,我只想著蹲下身去搶,怎料洛子決動作更快,人滾到地上,身子都還沒坐直,已是手持匕首朝我。
他喘著氣:“大叔上年紀了,腰真的不好使啊……”看我不敢亂動,他扶著腰緩緩站起身來,手再捂上脖頸是連咳了一會兒才道:“就說你不聰明你還不相信,我是染風寒又不是中迷藥,手腳都還可以動呢,上次比力氣時不就早讓你明白了,你果然思慮還是不夠周全。”
我只覺懊惱,渾身戒備地往後連退了幾步,試著讓自己思路冷靜一些:“你究竟想如何?裝傻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嗯?奇怪,方才不是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嗎?”洛子決便說著人已是朝我逼近,只見他略歪著頭,一副很委屈困惑的樣子,“怎麼說的我本來就要害你似的。”
“那你上一世又是為了什麼要殺我!”人已被逼到牆角,我思緒轉得飛快,只想著找到突破口,此時更是不由自主冷哼一聲:“果然還是你把周楚為害死的吧?”
“沒有錯喔,”他點點頭,止住步伐,回答的倒也極其爽快,只見他突然換了一隻手握住匕首,“我裝傻的原因,自然是因為我把周楚為害死了,故而心生內疚,骨肉相殘的結果使周夫人因此而記恨上我,為了逃避這一切的責任我只好以裝傻矇混而活。而且我真的超想要把玉盤獨吞的,可畢竟東西有人爭我才開心,所以就只好把你弄來當夫人,順便再經由周府的人之手讓你被欺負,你越悲慘我就越歡欣,最好再趁你一個不注意直接把你給做了,像這樣……”
忽地,他一手高舉,臂膀用力一揮,我人貼在牆角,渾身僵直,是想都沒想到洛子決會突然往我方向把匕首飛擲而出,自知閃避無望,也只能閉眼生生承住這一擊。
怎料預期中的疼痛卻是遲久沒有降臨,伴隨而來的只有那竭盡嘲諷地誇張大笑。
我睜開眼,就見匕首仍穩穩當當地在洛子決手中,他手捧著肚子,儼然笑得喘不過氣來:“你、你也想太多了吧,用屁股想也知道這怎麼可能?哈哈哈哈也太搞笑了……”
心知又被這神經病給耍了,惱怒與羞憤騰起,我什麼也不想,索性直接撲上他去奪那匕首,而洛子決自然早有了防備,往後連避了幾步,我反應不及,一個反制,很快地那刀鋒便橫於我脖間。
“……你是耳朵長繭,還是沒帶耳朵,不然我說的話你怎麼都聽不明白?”洛子決神情是非常不耐,“就說想殺我有的是機會,等玉盤拿到了便任你處理,你還不明白?”一語未落,便見他疾退了一步,把手中刀刃往我身後成拋物線扔丟,這便披上紅袍,自個兒轉身往門口走去。
我是急忙奔過去把匕首撿起,再回頭時他已是不見人影,跑去屋外,洛子決人走得極快,遠遠地就化成了個模糊紅點,我只好提起步伐直追,一路便來到了藏書閣跟前。
說也奇怪,這沿路走來是一抹人影也無,靜得分外詭異。我甫走進閣中,上頭便有聲音落了下來:“……小母兒趕緊來喲,這可是算時辰的。”
我聞聲揚頭上看,洛子決已是走到第三層樓梯,正垂著頭看我,笑了一下,自個兒又往上頭步去。
我這頭跑得氣喘吁吁,好不容易爬到第三層,眼瞧面前乃是個雕花木門,輕輕推開,不想這裡僅是個不足五坪的空間,裡頭擺置幾乎空蕩蕩的,僅有一張案臺靠於角落,唯讓人覺得新奇的一點,乃是有幾乎半面牆大小的窗,對天而開,此設計不同於尋常的紙窗,而是使用類似於琉璃的材質,使外頭亮光可輕而易舉地透進屋來。
屋裡頭並無點燈,整體而言還是一片黯黑。唯見月華投映於地那抹冷冷涼涼的明亮,正幽幽凝成抹盤形,其色一半皎潔一半澄黃。
洛子決突然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我還沒看得清他拿著什麼,就見他奮力擺手,陰影晃悠,有什麼東西波濺而出,剎時水滴紛落,鋪得半面琉璃牆如同被雨水爬過似的,蛇一般的遊走,蜿蜒成一線又一線。
我見狀不由愕然,“你這是在——?”
“故弄玄虛啊,看不出來嗎?”
理不清這傢伙詭異行徑,一陣無言後,我正想繼續詢問,不想卻在此時耳聞一聲淒厲尖叫,撕碎了乍看靜謐的夜色,很快地,濃煙浮生,沖天的火光蔓延,繞著周府熱騰騰地燒。
哭喊聲與喊殺聲彷彿近在耳邊。
“……在周家與顧家成親之前,周老爺便已遞上了辭官摺子,”洛子決靜靜地開口陳述,“畢竟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傻了,姑娘家大抵上也是委屈不得的,周老爺也是捨不得她委屈,可又怕皇帝記起指腹為婚的事,他索性儘早把官辭掉,好讓周家真正過得清幽日子,再不與朝堂事物相關。”
“可偏偏事與願違,今日早朝,有人還是刻意向皇帝提及了,提到了指腹為婚,提到了周家,當然也提到了韓懷公,還有那獨活的孤女。”
語及此,他突然笑了一下,“……與其說是刻意,倒不如說是做臣子的陪自個兒主子在朝堂演出戲而已,其實皇帝老早就想把周家除了,怎料卻一直想不到法子,眼看今晚時辰最好,便在此時直接出擊,好來個猝不及防。”
“話到這裡,自然還是要說起韓懷公一家是怎麼死的,而這就跟你的小藍藍有關係啦,”洛子決眨眨眼望我,語氣仍舊輕鬆,“藍家表面上為書香世家,實際上各個身懷絕技,為皇帝所用,淨幹些上不得抬面的事,卻又十分效忠皇家。不然堂堂一個榜眼何必跑來周家受小鬼氣呢,自然是有所目的的。”
“接下來就要說你期待已久的虐戀情節啦,”洛子決越說越發起勁,“小藍藍進周府的首要任務自然是要除掉甄家孤女,怎料這兩人一眼撞見是驚為天人,日久生情之下,便遲遲出不了手,不過這還不是周家今日被抄家的主要原因。”
“還記得我說有人突然向皇帝提及指腹為親那件事吧,提及的人姓蕭,恰巧還是周夫人的兄長呢。”
“周夫人的兄長?”我聽到這裡早已是瞠目結舌,此時更是不由開口,“親兄長?”
“沒錯,親兄長,”洛子決似是想到什麼,突然扯開嘴角笑出聲來,“這也是周楚為死的原因。”
聽他談起周楚為,我是不由離他遠一些,見我如此作態,洛子決挑高了眉,凝視我一會兒,直接道:“不是我殺他的。”
他眸光緩緩移到窗子邊,舉起手突然又再潑了一把水,此時月亮已被濃煙半掩,帶點暗沉沉的灰,“他是自己自縊的。”
他語氣不知為何有些低落,“因為他明白周家的人都沒法跟甄釹渚成親的,”他頓了頓,才道:“周夫人與韓懷公結成了拜把兄弟,可韓懷公妻子卻是個招蜂引蝶的穿越女,少年時的周老爺生性風流,這便一夜風流海棠盛開,而更有趣的是,這周夫人還是從頭到尾都明白的,表面上看起來對那甄釹渚多好多好,心裡頭卻只希望大家最好一起死光光,這才有了今日這狗血局面。”
“而我們最重要的釹渚,此時已明白全部真相,當然,是在周府外平平安安地明白了真相,因為堅忍的愛情與寬恕,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人的貪婪與錯誤,於此決定原諒無辜的小藍藍,一起過著還算幸福快樂的日子,不過小藍藍應該是沒說他們藍家就是釹渚的殺父仇人,反正論釹渚個性,鐵定還是美滿結局的……”
“所以說吧,看起來對你好的,才不是真正對你最好的,你要永遠認清自己的敵人是誰。”洛子決從懷中摸了把頗為尋常的白翠玉盤,只見他兩手高高捧起,朝著月光一照,玉盤登時精光大作,獨有仙氣一騰,他也不多看,單手一持,就是擱到我跟前亂晃,“嗯?你不是要?還不拿走?”
這當口我是近乎呆滯地把玉盤接過,全然是不敢相信,怎麼可能那麼容易?
絕對不可能那麼容易!我把匕首握緊,對著他猛然質問:“你還沒回答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你裝傻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是要你直接把我殺了,怎麼還那麼煩啊!”耳聞有叫嚇聲與腳步聲沿著樓梯逼近,洛子決人乾脆直接朝我撲來,手一把就抓住我握匕首的指尖,往自己胸膛深深送去,再用力拔出。
低淺的一聲呻吟,鮮血一下就氾濫流溢,感覺手指間的溼潤,我睜大眼,已是驚得癱坐於地。
洛子決人跪著,淌血的兩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頭,笑著看我,輕問道:“怎麼,報完仇,可感覺氣有消一點了嗎?把人殺了,心裡頭就真的舒坦了嗎?”他歪了歪腦袋,仍舊在笑,嗓音卻驀然小了一些:“整個周府就是個嗔唸的凝聚,可嗔唸的迴圈是無法讓人超生的,總得有人要化解,這樣一來,我想釹渚與藍天穹的這一世大概又會完美了,這聽起來怎麼那麼偉大呢……”
此時雖無腳步聲貼近,卻有股焦黑氣味從外頭飄入,看來是真的要把周府燒得一乾二淨了。
“而且……”洛子決話說到這裡已是喘不過氣,手無力地往下滑拖,我只好伸出手先扶住他背,怎料他人往前一倒,兩手順勢便環住我的腰,頭靠在我腿上低喃著:“賣月餅的老婆子就是後來房裡伺候你用膳的嬤嬤,楚卿自個兒把她安頓在府裡,楚卿並沒有騙你……”
我想這傢伙已經演到角色有些錯亂了,無奈我身子被他巴著,外頭又在冒著大火,想當然是在劫難逃。此時此刻,我更後悔的乃是自己沒逮著機會好好把司命真君老王八底細摸清,喟嘆之餘,正想探看他到底掛點了沒,卻沒想到他又開口了,語調低而清晰:“小母兒。”
我遲疑了一下才回:“你還沒掛?”
此時火舌已竄入屋內,零碎的星火燎原,房子已然有些傾倒,著火的屋樑崩裂落下……這情形讓我更為悲憤,為什麼我會跟這殺千刀的死在一塊呢?
眼一閉,我不敢去看那逐漸逼近地熊熊火焰,感覺周身燙得發涼,燙得發痛,在幾乎失去意識之前,卻仍舊捕捉到他說得最後一段話:“我真的好喜歡你……”
“……的腰。”<!--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