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面,很快就看到了院外的道路,土地夯得十分平整,路上沒有往來行人,遠遠的看到有人騎著馬往這裡來。那個幕布女人,忽然地蒸發了。
藤權介回到主殿的北廂,喊人將窗子開啟,來到簀子上。這個朝向,正面有兩枝羅漢松,枝幹伸在了屋簷下面,遠處的景色並不能看很清楚。這天夜裡,西之對的燈火星漢難得搖晃,一望無際的簀子上,也朦朧地坐著一人,衣服有些看不清樣子,白晃晃的面具在半空中靜滯。
藤權介站了起來,果然是哥哥。腦袋也就轟地一聲,將方才翻過牆去的幕布,莫名地與金鯉聯絡到了一起。水仙花田與皓月,零星的梔子花香悄悄鑽入鼻孔。愛宕火葬場的母親的遺容,竟與那個難以忘記的夢裡的人魚,重合在了一起。因為時間久遠,許多細節已經忘記,唯獨黑色油亮的魚尾,瑩瑩發著暗沉的光。
很晚的時候,父親匆匆回來。這時,藤權介又自作聰明地做了一件蠢事,本想派人向父親問安。但是做了虧心事之後,有心虛的情感,也就親自跑到父親的面前,詢問今晚的授課事宜。
得到的答覆,想當然是,“這麼晚的天色,還教授什麼呢。”措辭雖不嚴厲,眼神卻十分疲憊,並不多看藤權介一眼。這樣子,當然是很厭人的。藤權介的心冷下來,也就抱著任其發展的心態,獨自睡下去。
到第二天早上,頭疼牙酸,因為心裡有掛念,儘管不刻意回想,仍自然而然地不安,昨夜裡又將那個關於人魚的夢境複習了一回,覺得非常厭惡。一整天精神十分懈怠。
到了晚上,父親仍不回家,四處打聽都說,應該是宮裡的事有所耽擱。藤權介卻也沒有了昨夜小園香徑獨徘徊的興趣,正往廂房走去,想著睡一覺來趕走煩惱。幾帳外偏偏送來細碎的說話,像一群趕也趕不走的蚊蠅,不斷髮出嗡嗡的聲音。
心裡故意把那些話排除在外面,可是呢,每一個詞都像米粒那樣清晰,諸如“女人”、“廉恥”、“偷雞摸狗”一類的詞,一粒一粒呈到他面前。
藤權介怒不可遏,叫來侍從教那幾個瞎三話四的人,馬上到他面前。結果一左一右,進來兩個戴侍烏帽子的下人來。藤權介斥責道,“到了這個年紀,還不知道分寸與廉恥。難道進到小野宮來的人,竟沒有一個是識字的麼?”
說罷,他的隨身若君也笑了起來,說,“倒怪不得他們兩個,昨天晚上有個女扮男裝的闖了進來,好多人都看到啦。”
藤權介故作鎮定地問,“怎麼一回事?”
兩人其中的一個回答,“也就是申時左右,突然東門那裡,闖進來一個人。穿藍衣服,戴烏帽子,都以為是公子哪一個衣錦褧衣的熟人,並未加以在意呢。可那個人躲躲閃閃,武士想問一些話來,竟突然跑開了,尋找了半晌,也不見其蹤影。只好悻悻歸去。”
藤權介想道,“這倒與我所見的如出一轍。那個女人一轉眼就跑沒了影,還真以為是鬼魂呢!”嘴上卻問若君,“是這樣的麼?”
若君說,“我呢,只是聽說,並沒有看著。可知道這件事的,卻不止這兩個人。都可以找出來一一對質呢。”
那兩人也說,“也只是複述了家司的話,不想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藤權介問,“什麼話?”
兩人說,“或許是女房那裡傳出的閒話罷,說不知道又哪個女子來追主人的風流債了。這次竟然假扮男人的樣子偷跑進小野宮來,被家奴發現還不肯離開。教外面的男人看了臉去,真不成體統。”
藤權介很不舒服,問道,“怎麼知道你們說的話沒有事先串通?就算找另外的人來核問,也沒什麼意義。”
那二人與若君面面相覷,只好對藤權介說,“要這麼說,也沒有辦法,只能當作我們瘋言瘋語。”
儘管按倫理道義,佔了口舌上的便宜。藤權介的心卻因著這件勝利,而黯淡了下去。以至於作結語的說教,也沒能從嘴巴里說出來。
第9章 (九)
藤權介其實是個相當聰明的人,尚未元服的那時,卻能想到很遠的地方。譬如父親與那個女人當時,在水仙花田裡,很快就想到,哥哥對這秘密也十分清楚。心裡當很明白,像這樣的事情,不能擺到檯面上來講。自己呢,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平白無故地去質問誰人,只是像蚍蜉撼樹的蠢事,到頭來呢,除了坍臺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故而將這件事情牢牢地放在心裡,與家裡相安無事著。
很快有一天,父親回來的牛車,與平時有些不一樣。車子裝得十分簡陋,好像是微行的樣子,一直從西門行駛到西殿的廂房前,解下牛來,把車轅架到欄杆上。父親先從下車罷,又從車上下來一個穿著汗衫的女童,一直往父親的身後躲避,顯露出一幅雛鳥的姿態。
藤權介呢,恰好正殿的北廂,聽聞這裡動靜大作,自然被吸引了目光。他的父親見到,便也拍著扇子,教左近向他大聲招呼說,“二公子,主人邀您過來呢!”
方才帷幕沒有張起來,藤權介看到了那個女童,心裡卻在想,要是剛剛我沒有腦袋一熱,又往此處來看風景,興許也不會被父親所喊去。有很多事情,像冬雪下的岩石,高門裡私情,與人相安的時候不過短短的一瞬。最不願意那私情顯露出來的,竟是撞見私情的人。
藤權介久久不挪動腳步。左近又喊一遍,要再不有所表示,父親那裡也會難看,只好從渡廊過到西殿上。還沒有走進廂房,就見四處的簾子都放了下來,寢室與廂房之間也用層層幾帳相隔著,又在寢室裡隔出一個單間。那女孩子與剛才大徑不同,也到寢室裡來,儘管隔著帷幕,卻對座上的哥哥十分親熱,經常要從縫隙裡面看到對面去。
藤權介一時膠在原地,父親對他呼喚,這才有所反應,“怎麼了,快點進來吧,你的妹妹正等著呢。”
藤權介心想,“平白無故的,怎麼多出來一個妹妹,何況女流也不能隨意帶離母親的身邊,這難道是近衛夫人或者中將之君的女兒麼?先前卻聞所未聞。”又想,“也不知道要有所顧慮,我也是個已經元服的人了,怎能這樣任意地見陌生的女童。”一面往那單間坐進來,一面問父親道,“這是哪裡的妹妹?”
父親避之不答,將那個童子拉到身邊,看著藤權介說,“好了,這是第二個哥哥。”這眼前的女孩,腦袋剛比自己多出幾個指頭,要是自己站起來,她的個子不過到自己的腰際。只看臉蛋,卻好像比身長所顯示出的年紀較長一些,有些清秀可愛的樣子。但仍然未到知情懂事的時候,一掃剛進門的羞澀膽怯,格外大膽地來到藤權介的面前,仔細端詳他的臉。
藤權介的心裡,對這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