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辦法安慰薛樅。能做的,也只有不去打擾。
前方的路段車流減少,孟南帆將車速又加快了一些,柔聲道:“很快就到。很快就到了。”
薛樅徒勞地將手機握得更緊,對宋澄道:“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你從這裡下來,再告訴我。”
“可惜,這次沒辦法聽你的。”宋澄眼裡的神情都被藏匿了起來,卻仍然留有一絲非常繾綣的眷念。
“對不起,我替你做了選擇。”他接著說道,“這裡拆掉之後,會建起一個遊樂園。如果你願意,可以回來看看。”
如果想我了,就回來這裡。宋澄在心裡想著,卻沒有說出口。
看那些成群結隊的孩子蹦跳笑鬧,看他們的稚嫩笑臉——那最為珍貴而令人豔羨,因世間所有的沉重都還未來得及探知。
為他們高興,不要為我難過。
天色漸暗,他微微垂眼,樹梢掛滿的聖誕吊飾和滿地積雪都被路燈照亮,泛著隱隱的光。
跳下去,一切就真的結束了。
許多年前的某一天,很突然的一個瞬間,他站在巨大的廣告牌下,看著眼前呼嘯而過的地鐵,忽然覺得無處可去。日暮時分一一點亮的暖黃燈火,深夜閃爍的霓虹,滿城溫暖到溢位的燈光和城市的轟鳴,統統都是佐證。
因為無論這條線路通向哪裡,終點都不會有人等候。
按照父母生前所期望的,他孤身啟程,循規蹈矩地完成了學業,也還算順利地接手了事業。走過異國的無數條陌生街道,直到它們在腳步的丈量下也逐漸變得熟悉。
他住回父母曾經住過的房子,可是太空曠了。能堆滿的只有裝飾和傢俱。
人始終是感情動物,剋制不了綿延而無用的思念。父母,好友,愛人。隱痛是隨著時間推移而增加的,失去的那一刻根本不是痛苦的起點。曾經愛躺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人不見了蹤影,開啟冰箱時陡然發現它早已空空如也,喜歡往裡頭堆滿食物的人已經不在了。那些聖誕夜的旋律,生日的燭光,新年綻放的煙火……盛滿歡笑的時刻變成了噩夢的拷問。平凡得從不放在心裡的瑣碎小事,隨著每天的日常,點滴細碎地浮現在眼前。伸出手時,卻什麼也盈握不住。
長夜盡頭,是另一個長夜,而他無處可歸。歸屬感早就消失了,遊離而飄浮。早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決定了放棄。
假設每種疾病都恰好擁有最為對症的藥物,就像每個問題都能找到最優解。即使存在這種最完美的情況,也沒有一種解藥,治得好不想得救的人。
“以後……去認識新的人,創造新的回憶,不要再被過去牽絆。你勸我的話,送還給你更合適。”宋澄說道,“因為我做不到的事,你一直都可以。”
聽筒裡傳來急促的剎車聲。
“我到樓下了。”薛樅猛地開啟車門,下車邁出的第一步就因為太急切而差點撲倒在地,他的雙腿有些哆嗦,於是拿了一把長柄傘暫作支撐,“等你回來再和我說這些。”
大雪紛揚,落下的雪花融化在薛樅的臉頰,也洇溼了宋澄的襯衣。
鬢邊的幾縷碎髮被風吹得揚起又落下。
距離太遠,宋澄看不清薛樅的身影,語速加快了一些,道:“別靠近。沒時間了。”
“也算是替拆遷隊省點事。”宋澄的語氣竟然還帶著幾分調侃,“你聽,倒計時。”
“十、九、八……”
滴滴聲逐漸轉為清晰。
“不要,”薛樅幾乎是用盡全力地喊道,聲帶因此產生撕扯的疼痛,“回來!宋澄!”
宋澄笑了笑:“其實,也沒有你想的那麼高。”
他仔仔細細地看著畫面裡的這個人,全神貫注,目光描摹過他臉上的每一寸輪廓,像是要用僅剩的時間將它鐫刻進靈魂。
這個遲鈍的傻子,他到底知不知道……
有風颳在手機表面,傳聲過來,像是野獸的低嚎。
鏡頭捕捉到他此生最後一個定格的笑容。
“生日快樂,沈喬。”
“你自由了。”聽筒最後傳出的,是交織著眷戀和釋然的聲音,“我也是。”
畫面霎時劇烈震盪起來,手機摔在了地板上,攝像頭搖搖晃晃,最後對準了天花板的方向,緊接著是恐怖的火光升騰而起。線路自此中斷。
最初的最初,也只是想守著一個人,陪他長大罷了。從未成形的願望,伴著滾滾濃煙,輕飄飄地消弭在這個雪夜。
劇烈的爆炸聲響起,巨響如同天崩地毀一般。
建築的四周早就疏散過路人,並沒有圍觀的行人。薛樅已經離得很近,在爆炸聲響起時還在往宋澄的方向跑去,他眼睜睜看著高樓墜落的瓦礫碎屑。
——和一個人影。
孟南帆掰過他的肩膀,將他死死按在懷裡:“別看。也別聽。”
薛樅有一瞬間的洩力,但很快推開孟南帆,轉過頭去。他的視線被微微傾斜的黑色傘面遮住,旋即想也沒想地將它扯開。
所有的聲音忽遠忽近。
遠處似乎有慶賀的氣球正在升空,他聽到孩童的歡呼聲,聽到聖誕的頌歌,警笛聲,爆炸的餘響。
卻只看得到那個急速下墜的身影,墜地的悶響被那麼多嘈雜的聲音掩埋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簌簌飄落的白雪,和茫茫潔白裡刺眼的血紅。好像又回到了漩渦裡。他捧在手裡的光,最後都變成了燒灼血肉的火,燃至終結,什麼也不肯留下。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具血肉模糊的軀體。雙腳踩在雪地,踏碎的枯枝發出咔嚓的碎裂響聲。
面前的究竟是雪還是血,他彷彿要認不出顏色了。薛樅不知道自己跌撞前行的過程中是不是摔倒了很多次,只依稀覺得手上多出了幾條傷口。
孟南帆拉住他,嘴唇開合,似乎在急切地說些什麼,薛樅卻根本無法聽見。他的眼睛被一雙手牢牢捂住,他就一根一根地將手指掰開。眼淚透過指節縫隙,滴落在雪地,轉瞬消失不見。
周圍又嘈雜起來,薛樅覺得腦子裡被各種聲音攪得嗡嗡作響,幾近耳鳴。他茫然地往旁邊看去,救護車已經到了。
有更多人在走向宋澄。
薛樅幾乎瘋了一樣跪撲他的身邊,像是不願讓別人驚擾到他,卻也不敢觸碰。就好像不碰到宋澄,就還有被救援生還的希望。
散落地面的一攤血肉著實令人膽寒,但薛樅感受不到這種場景的可怖。
他試圖拼湊出曾經深刻俊美的五官。他記得很多人都說宋澄是氣質大過長相的人,風雅和灑脫糅合在一起,從小到大,總是特別招異性喜歡。
但現在只有零落的骨架,和變形的軀幹。像是機器上生鏽的零件,啪嗒一聲,就從身體脫落下來。
薛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卻僵在半空。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