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熬過了時隔酷寒冬日,今冬不是他渡過的最冷,也不是最難的,但年歲和病痛持續侵擾著他,大大地消耗著他的精力。
那日太陽出來了,草原上的冰雪閃爍著耀眼的金光,班蘇卻在睡夢中結束了他的漫長的一生。
班蕾年紀太小,還不懂死亡的含義,她托腮守在班蘇的床前好多天,直至阿桃拿著鐵鍬將墓地弄好,要將班蘇下葬的時候,班蕾才懵懂地察覺爺爺死了。
她站在一旁,看著阿桃把爺爺的屍體放在一個坑裡,然後一鍬一鍬把土蓋上去,終於流下眼淚來。
可班蕾實在太乖,即便是傷心她也不大哭大鬧,而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臉蛋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阿桃把那根旌節插在班蘇的墳邊,帶著班蕾給他磕了三個頭。
此刻,阿桃由衷地感謝燕珩把她冥冥之中帶到這裡,她能有幸去完成燕珩最想做的事——將代表著士大夫最至純至淨的眷念帶回家鄉。
而老天饋贈給阿桃的,是一個名叫班蕾的孩子。
她拉著小女孩的手,撫摸她的頭髮,溫柔地告訴她:“以後你叫我姑姑,跟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班蕾含著淚看了一眼爺爺的墓,抽搭著靠進阿桃的胸膛。
雪過天晴,阿桃將班蘇所放牧的幾十只羊送給了在附近一直幫助班蘇的牧民,而後收拾行裝帶班蕾踏上回家的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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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珩一面趕路,一面在牧區打聽,有人曾說看到了一個年輕女子策馬路過,急匆匆趕往聶桑雪山腳下的瀚海,更得知班蘇十年來一直在這一帶放牧為生,燕珩百感交集,恨不得腋下生翅,馬上找到妻子和恩師。
可因為接連大雪,道路不通,燕珩等人耽擱了許久。
眼看聶桑雪山就在眼前,燕珩似乎能嗅到瀚海吹來的風。無奈天晴化雪,草地溼軟,馬車的車輪陷了進去,加上夜幕降臨,無法繼續趕路了,眾人商議原地休息,明天一早索性騎馬過去。
燕珩縱使再著急,也得為大家安危著想,同意暫且修整。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燕珩摘下三指寬的綢布,讓眼睛自由地呼吸冷冽的空氣。
今日天晴了,他能想象頭頂上是一片浩瀚無垠的星空,他能想象阿桃此時也仰望統一片星空。
不知為何,越是接近目的地,燕珩越是緊張,他現在已經半個廢人,生活都無法自理,還怎麼配得上阿桃呢。
猶記得前世,燕珩初次見到阿桃時,曾嫌棄她不識文斷字,連筆都拿不穩。
燕珩那時高傲地想,如是放在太平年歲,他絕不會多看這樣不學無術的女子一眼。
哪曉得,前世的燕珩不光對阿桃偷偷地看了又看,便是隔著繼子和後母的名頭,還是忍不住地悄然心動。
在燕珩看來,拋去外在的條條框框,世俗的指點評價,阿桃如金子一般,那麼美麗,那麼純真,那麼勇敢,她有旁人無法比擬的光芒,她值得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
燕珩曾經那麼自信,此刻不由地惴惴不安,這份忐忑的心情讓燕珩坐到天亮,等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燕珩的眼睛感覺到刺通,他再次將綢布繫好,憋悶的感覺讓他有些難受,他試探著從馬車上下來。
茂竹驚醒問燕珩,“先生要去哪裡?我帶您去?”
燕珩搖頭,摸索到茂竹的肩,“你休息吧,我就在附近轉一轉,不必擔心。”
茂竹觀察四周,地勢坦蕩,一馬平川,只有一個低緩的矮坡,就算燕珩走遠了,也能很快找回來。
“行,那您小心。東北方有個緩坡,慢些走。”
燕珩頷首,拄著盲杖慢慢往東北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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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帶著班蕾騎馬走了幾天,目今是冬天,路上很是艱難,所以看似走了許久,其實還在聶桑雪上腳下。
班蕾畢竟是小孩子,體力有些跟不上,阿桃就找了一塊相對平緩乾燥的草地,在夜晚即將到來之前搭好了帳篷。
帳篷裡鋪上厚厚的氈布,班蕾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睡夢裡她小聲地叫著爺爺,可憐可愛極了。
阿桃俯下身親吻女孩的額頭,撐著頭靠在一旁,整夜未眠。
從帳篷的縫隙裡,阿桃望見一片浩瀚無垠的星空,她想如果燕珩還活著,肯定跟自己一樣,在四處找尋,他也一樣,仰望著同一片星空。
阿桃聽元皓說,皇陵那條暗道的盡頭是死路,洞口外面是峭壁懸崖,從那兒跳下去沒人能夠活。
那時阿桃便在心裡堅定信念,不論如何,燕珩只要活著就好。
如果他能活著,就算是斷胳膊斷腿,阿桃也能欣然接受,只要能聽他說話,能看到他的模樣,阿桃就心滿意足了。
小的時候,阿桃曾幻想今後的夫君是什麼樣的,他應是什麼相貌,什麼性情,嫁給燕珩之後,阿桃只覺得老天定然聽到了自己的禱告,所以才會賜給她這麼完美的夫君。
可經歷了這麼些年,這麼多事,拋去外在的條條框框,世俗的指點評價,在阿桃看來,只要燕珩的赤子之心不變,就永遠值得她追隨熱愛。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阿桃從帳篷裡走出來,她環抱著手臂,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抬眼間望見雲霧繚繞中的聶桑雪山,神思晃動,心緒如潮,她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
她念著:神女聖山保佑我和珩郎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能在一起,保佑我們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說完這句話,阿桃停頓了半晌,她決定在痴心一把,再私心一把,她哽咽道:“如果可以,讓我再見一面珩郎,如果神女能夠聽得到,如果您憐惜所有有情的人…”
阿桃的頭觸碰草地,深深地虔誠地跪拜。
而後她起身,環顧四周,但見西南邊有個低緩的矮坡,阿桃思忖登上緩坡應該能看清周圍的路,以便抉擇待會前進的方向。
於是,阿桃背對著雪山,往西南方向走去。
太陽緩緩升起,清晨濃霧還未散去,白雪反射著日光,讓人彷彿置身方外之境。迷迷濛濛間,阿桃看到一個身影從遠方、從晨光、從水霧中走來。
他走的很慢很慢,腳步甚至有些踉蹌,卻意外地很堅定,好似已經認定了某個方向,所以能一直走下去。
阿桃停下腳步,駐足凝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