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礱港的船被風暴摧殘得七零八落,大部分都已經隨風浪飄離了港口,在剩下的船隻當中,還能正常使用的實在不算多。薩瓦敕人從中挑出了兩艘,然後起航南下,到西爾文尼亞森林附近去尋找淡水和打獵。但是到了西爾文尼亞港口的時候,這批薩瓦敕人又突然起意,決定讓其中一艘船繼續南下,到臨波城去向半血人索要一些急需的物資。
與此同時,留在索礱城廢墟中繼續搜救的流光人,遇上了另一批成功躲過了沙暴災難、也正在搜尋著生還者的薩瓦敕士兵,後者自然也和先前那些倖存者一樣震驚。畢竟雙方已有四十多年的爭戰史了,以往碰面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戰爭,像現在這樣毫無戰意地相對而立還是首次。
後方的薩瓦敕王急忙撥開人群走了出來,驚愕地望著正在廢墟上忙碌的異族人,一時間竟有些難以適從。愁眉苦臉的查胡不得不伸手輕輕地推了推這位陛下,試圖把他從窘迫的愣怔中喚醒:“陛下、陛下……”喚了好幾聲,圖薩隆才終於回了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默默地轉身走向旁邊的土堆,繼續埋頭挖沙救人。在這萬分艱難而尷尬的境地中,心裡最不是滋味的恐怕便是身為薩瓦敕王的圖薩隆了。
圖薩隆和身邊這八千薩瓦敕士兵,現在能夠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應該可以說是查胡的功勞。這個貪生怕死的半血人,唯獨對逃生十分在行。在多年前一次偶然的談話中,圖薩隆曾經告訴查胡,索礱城最堅固的建築物是鬥獸場,連王宮也無法與之比擬,查胡當時便將此事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後來有一天,查胡提了個建議。他說東大陸的萊佩濂人向來不安好心,將來某天,若是被他們攻破了都城,那便無處可躲了,應該修建一條暗道,那樣就可以從王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到城外去。當時,圖薩隆十分不屑地取笑查胡膽小怕死,說薩瓦敕人從來不當逃兵。但或許是一時心血來潮,又或許是覺得這個提議挺有趣,也很想知道這個看似軟弱無能的半血人,能否做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來。於是,圖薩隆便抱著玩樂的心態,把這件事交給了查胡,後來他自己倒是全忘了。
不想查胡竟非常認真地執行了這項任務。他讓人從王宮的地下挖了兩條逃生的地道,一條直接通向城內最堅固的鬥獸場,另一條則通往城外。由於薩瓦敕王一直沒有過問這件事情,加之查胡也有意將它作為秘密逃生通道使用,所以從未正式公開過。前不久,異族人闖入鬥獸場的時候,在混亂之中,查胡就是靠著那條秘密通道安全逃離的。
當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沙暴氣勢洶洶地襲到索礱城時,天地間頓時佈滿了濃密的沙塵,令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根本無處可逃。就在那個萬分危急的時刻,查胡引著薩瓦敕王,以及附近所有能夠聯絡得到的薩瓦敕人,由王宮底下的地道匆匆逃到鬥獸場去避難。習慣未雨綢繆的查胡,當然不會忘記在地道中存放淡水和乾糧,但由於人數眾多,那點水糧根本不足以維持多久。因此,待到沙暴完全過境之時,他們已經在鬥獸場裡忍受了兩天的飢渴。
現在,大家都忙著挖沙搜尋生還者,只有查胡焦急地往自家的方向趕去。因為他現在十分擔憂,也不知道自己那位固執的母親是否已經脫離了險境。在修建王宮地道的時候,他曾經假公濟私地在自家的地底下也弄了一條秘密地道。那是一條通向城外港口的地道,他早已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他的母親,若是母親能夠及時想起,或許便能躲過這一劫。而且,裡面也存放了充足的淡水和乾糧,至少能讓她安然地度過三五天時間。
目前,城裡沒有足夠的食物和淡水,許多傷者由於沒能及時補充體力而再次命懸一線。
圖薩隆早已身心疲憊,飢渴難忍,連雙手都止不住開始顫抖了。他不得不讓這雙傷痕累累的手暫時離開沙土,就這樣頹然地坐在廢墟上,茫然地望著滿目瘡痍的都城。思及還有許多被埋在沙土裡、不知是死是活的族人,不禁悲從中來。他是薩瓦敕王國最強壯、最受尊敬的勇士,以往總是自信滿滿地衝向沙場,戰勝猛獸,對抗強敵,即便是面對高大的異族人,也不曾害怕過,他也一直都為那樣的自己感到自豪。
然而,那些所謂的英勇自豪,對於這座先輩們辛苦建立起來的都城、對於這個災難過後的王國來說,卻毫無用武之地。圖薩隆正在經受著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兩股滾燙的熱流無以抑制地奪目而出,從這位曾經十分強悍的國王臉上滾落,滴到了厚厚的沙土堆中,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強忍著慟哭的衝動,在心裡無聲地悲泣。自責的情緒無限放大了圖薩隆的無助感,他彷彿被一種名為無奈的繩索緊緊地捆住了手腳,一動也不能動。但他又是多麼渴望能夠掙脫所有的束縛,去尋找一種比健壯的身軀和勇敢的心還要更加強大的力量,以便讓這座城市、這個王國能夠在廢墟中重新屹立而起。
茫然的視線在廢墟上無助地穿梭,陡然間,圖薩隆的眼睛被一團微小卻異常醒目的金紅色的光芒給捕獲了。他頓時為之一振,但見那個火焰般的孩子正坐在遠處的沙堆上,彷彿在靜靜地凝望著這片廢墟。圖薩隆突然記起不久前的那一天,也就是在西爾文尼亞森林外開戰的前一天,他曾經與那孩子有過一場短暫的對話。當時讓他覺得很不耐煩,甚至壓根沒有用心去聽的那些話語,此時竟如敵軍突襲的號角聲,清晰無比地催得他心如火焚。
“你看不見他,但你所做的一切,他都能夠看得到。如果你砍掉他種的樹,殺了他養的野獸,他也許會讓颶風或洪水來懲罰你,也許是別的。你可能無處可逃,但他不在乎,因為你一點兒也比不上樹木或野獸更重要。你根本就不明白,無論你現在想做的事情是有益的,還是無益的,那些事情最終都會回到你的身上。”
圖薩隆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強烈的白光,但他還沒來得及抓住,那道光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直覺那應該是十分重要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他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只是下意識地從廢墟中爬了起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猶如追趕世上最後一道曙光似的,拼命地朝那團金紅色的光芒飛奔而去……
“你說他能看到一切,他會懲罰我,而我將無處可逃……他究竟是誰?怎會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圖薩隆原本以為孩子指的是那位異族祭司,但現在看來,他當時顯然是理解錯了,不禁愈加急切地追問道,“快告訴我,他是誰?在哪裡?”
孩子坐在高高的沙堆上,圖薩隆難以攀爬,只好把整個身體都趴了上去。他是如此的焦急和彷徨,早已忘了勇士的驕傲和國王的尊嚴,此時此刻,他只是個一心一意地想要從廢墟中拯救起自己的王國的無助的國王罷了。畢竟,薩瓦敕王國從一千多年前創立至今,還是首次遭受到這種毀滅性的災難。他奮力地仰著頭,不斷地向上揮舞著雙手,像個渴望獲得救贖的罪人,卻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那團耀眼的曙光。上面那張純真的小臉,分明看似俯視著他,卻對他的急切視若無睹。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眸,雖然清澈無比,但圖薩隆卻無法從中找到自己的身影,甚至連身後這片偌大的廢墟,都沒能映入那雙眼眸,彷彿他的世界在孩子眼中渺小得根本看不見,這令他的悲傷顯得更加不值一提了。
望著那雙始終不動於衷的眼眸,圖薩隆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是多麼的荒謬可笑,難道他真的已經到了慌不擇路的地步嗎?否則,在那一瞬間,為何會以為這個孩子能夠給予他所有的答案呢?仔細看來,這分明只是個幼小的孩子而已,也許曾經說過一些巧合的話,但現在也可能根本聽不懂他的焦慮,因為異族人都住在山林中,他們並不在乎城市和房屋。慢慢地冷靜下來之後,圖薩隆總算找回了自己,明白到他現在最應該做的其實不是求救,而是自救!
剛下定決心,正打算返回來處之時,忽聞一陣幽香從背後襲來。圖薩隆心裡一驚,本能地轉身一看,那位神秘的異族祭司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