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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前廳。
賓客盈滿。
禮樂停,宴席開,一道墨色身影跨門而入,步伐飛快穩健。
門房小廝正欲問他要請柬,看清他的容貌後,忙躬身行禮:“見過大公子!”
沈廷洵神色冷峻,徑直往裡走,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小廝怯怯望著他高大偉岸的身姿,偷偷揩了把冷汗。
幾月不見,大公子身上那股子威壓凌厲,似乎更盛了些……
沈廷洵一路疾步而行,墨色衣袂翻飛,露出腳下的白底獸紋官靴。
靴子上沾染著斑駁淤泥,細看還帶著點點血跡。
席上的賓客瞧見他,幾乎半數都起身朝他見禮。
男人目不斜視,一直走到主位跟前才停下,單膝跪地,嗓音低沉凜冽:“祖母壽辰在即,孫兒恭賀祖母河山同壽,松柏長青!”
江老太太身穿暗紅繡金的鶴飛緞襖,眉目間喜氣洋溢,未等她開口,坐在下首的二房老爺沈毅皺眉道:“你這逆子,還知曉回來!這種場合也敢來遲,連件喜慶的衣裳都不知道換嗎?!”
沈廷洵脊背直挺,不卑不亢道:“父親誤會了,是都察院臨有急案,這才耽擱了時辰。”
沈毅看見這個兒子就來氣,呵斥道:“住嘴!不過做了幾年按察使,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父親?可還有沈家?!”
熱鬧的氣氛逐漸冷凝,眾賓斂聲屏氣,竟是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一絲聲響來。
沈家大公子是何等身份?年紀輕輕便任職臨安城提刑按察使,做事雷厲風行、鐵面無私,就連知州大人見了也得禮讓三分!
好好的一場壽宴,眼看著越來越不對勁,江老太太的臉色都變了。
沈家有這樣一位傑出的孫兒,她向來引以為傲,誰知自己還沒與孫兒說上話,底下那成日風流無所事事的二兒子便這般出言無狀!
真真是惹人氣惱!
相比莽撞的沈毅,沈騰可謂是極會察言觀色,當即開口打圓場:“廷洵,還跪著做什麼?快坐到你祖母身邊去,好好陪她說說話。”
“是,叔父。”
沈廷洵依言落座,只將半張冷毅側臉留給沈毅。
女眷的席面設在花廳,與前廳相通,以九尺寬的雪松漾錦鯉琉璃圍屏阻隔開來。
郭夫人雖被禁了足,但身為沈府的當家主母,這等重要的日子還是要出席主持的。
今日她特意盛裝打扮了一番,雲鬢高綰,釵飾耀眼奪目,端的是富貴堂皇。
陳語薇坐在她下首,低眉順目,纖瘦素雅,自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溫婉之美。
這個兒媳婦,嫁進沈家三年有餘,生下一個女兒後,肚子就再無動靜。
郭夫人一直介懷著此事,多次有意無意地暗示她給沈廷硯納妾,別的方面她都做得無可挑剔,唯獨在這件事上,卻一直裝聾作啞。
她淡淡瞥了眼陳語薇,含笑望向席間一位妙齡少女,“這是張家的女兒吧?幾年不見,竟出落得愈發水靈呢。”
少女有些受寵若驚,赧然道:“小女張嫣然,不敢得大夫人謬讚……”
“你這孩子,與我客氣什麼?我不過是瞧著你心生歡喜,想親近罷了。”
郭夫人笑容親切和煦,就差上去拉她的手了。
陳語薇面色微僵,垂下眼睫,眸光淡漠。
凌恆院,小書樓。
青衣少年歪坐在書案前,懷中圈著個小小姑娘。
“這裡畫得不對,這裡太死板,還有這裡,怎的又畫成菊花了?小詞兒是不是對菊花有什麼誤解?”
沈長風託著腮,修長手指在宣紙上亂點一通。
謝錦詞滿臉無奈,“小哥哥,我才畫了三筆!”
“我教你畫畫,自然是我說了算。”
少年握住她執筆的小手,帶著她一同畫,“看見沒?要像我這樣畫,才不像菊花。”
謝錦詞本來還有些期待,但看著宣紙上依次出現的歪歪扭扭的線條,她眉間一蹙,掙脫掉少年的手,不忿道:“小哥哥,你是故意的吧!”
沈長風輕嘆,“我好心好意地教,妹妹竟還不領情,嘖,真真是令人傷心。”
謝錦詞才不相信他的鬼話!
小哥哥的畫她又不是沒見過,剛才他分明就是在瞎畫!
小姑娘鼓著腮幫子,“雖說我的第一張圖紙只賣了三錢銀子,但小哥哥也不必這般戲弄我,你若不想教,我可以自己練,即便是沒有天分,可我相信勤能補拙!”
“好一個勤能補拙,說得我差點都感動了。”
沈長風桃花眼彎起,漫不經心地點了點手指,“時間差不多了。”
“什麼?”謝錦詞不解。
少年戳了下她的花苞頭,奪下她手裡的筆,牽著她往樓下走,清越嗓音透著幾分愉悅,莫名動人:
“不去吃酒,是因為不屑參與那種烏煙瘴氣的場合。宴席可以錯過,好戲卻是不能錯過的,妹妹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嗎?別急,我這就帶你去看……”
……
前廳。
壽宴接近尾聲,江老太太與女眷們相談甚歡。
不知誰起了個頭兒,話題偏轉到壽禮之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頗有幾分攀比之意。
坐在老太太膝下的沈靈兮,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體貼道:“祖母可是乏了?要不要靈兮陪您回院休息?”
豆蔻年華的少女,模樣生得端正靈秀,舉止間皆流露出良好的教養。
她從小就跟在祖母身邊,知曉祖母不喜聽人攀比談論這些世俗之事。
江老太太握住少女的手,溫笑著搖了搖頭,“許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偶爾聽一聽新鮮事兒,倒也無妨。”
忽地,一道女聲壓過所有人的聲音:“咱們說了這麼多,卻還不知道郭夫人送了何禮呢!”
“郭夫人才情在外,想來送出的賀禮也是絕無僅有!”
“是啊,郭夫人,您就別賣關子啦!趕緊說出來讓姐們開開眼吧!”
郭夫人掩唇一笑,“你們呀,慣會折煞我!母親的六十大壽,我自是十分重視,旁的好點子我也想不出,琢磨著自己在作畫方面還有兩把刷子,乾脆親手繪了幅松鶴祝壽圖,倒也不怕你們笑話!”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追捧道:“呀,早些年,我可是有幸見識過夫人的畫,不知今日能否再次一睹風采呢?”
郭夫人略略揚唇,眉眼間滿是自信。
她看了眼江老太太,後者朝她微微點頭,她這才又轉向陳語薇,“那就麻煩長媳,替我走一趟禮房了。”
陳語薇輕應了聲,起身繞過琉璃圍屏,往禮房而去。
纖瘦素雅的年輕身影穿堂而過,落入某雙熾熱眼眸,激起滔天駭浪。
“哥?你看什麼呢?”
吊兒郎當的紅衣少年毫無形象地啃著雞腿,口齒不清地發問。
十五六歲的少年,色如春曉之花,眉若潑墨,鳳眼狹長,不是陸景淮又是誰?
而坐在他身側的儒雅男子,身著品藍色錦袍,此時正盯著廳門的方向,俊逸臉龐緊繃著,似乎在極力隱忍著什麼。
陸景淮循著他的目光好奇望去,瞧見幾個婢女端著酒壺走了進來。
他了然頓悟,“哥,你是不是想喝酒啊?我去給你要一壺來?”
陸景從澀然一笑,輕聲道:“好。”
“姐姐!這邊來一壺酒!”
陸景淮朝著婢女招招手,很快就拿到了盛滿佳釀的銀質酒壺。
他給陸景從倒了一杯,又毫不客氣地給自己斟滿,“我每回想跟你喝酒,你都不願意,還說什麼不愛喝酒,只在應酬的時候才喝上一些……誒,哥,你先別喝啊,咱倆還沒碰杯呢!”
陸家兩兄弟一杯接著一杯喝,不多時,酒香縈繞唇齒,竟是生出幾分醉意。
陸景淮仰頭又飲下一杯酒,餘光瞥見一抹纖瘦身影,抱著一幅卷軸繞進了花廳。
他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當即擱下酒盞望向自家兄長,“哥,我好像看見……”
未說完的話,在看見男人發紅的眼睛時,戛然而止。
他擔憂地扯了扯陸景從的袖子,“哥,別看了,她已經進去了。”
陸景從不言不語,沉默飲盡杯中的酒。
陸景淮眉心緊皺,好像有些明白自家兄長為何要一反常態地喝酒了。
沈家的二少夫人,在沒有出嫁前,曾是他兄長的戀人啊!
當年兩人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的準嫂子突然就變了心,很快匆匆嫁給了沈二公子沈廷硯。
而他的兄長也因此一蹶不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逐漸恢復過來。
可現在看來,他似乎並沒有走出那段陰影,也沒有忘記那個負了他的女人。
色若春曉的少年,焦急萬分,卻不知道該如何寬慰,只得磕磕巴巴道:“哥,那個,你,你還放不下語薇姐呢?”
陸景從依舊沉默。
“怪不得爹每回給你介紹姑娘,你都拒絕……”
陸景淮小聲嘀咕,心裡替自家兄長感到很不值。
他性情直率,憋不住話,義憤填膺道:“哥,明明是陳語薇對不起你!你何必這樣?比她好的姑娘多得去了,咱們家這麼有錢,你完全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啊!”
陸景從輕輕搖頭,“景淮,你不懂。錢財,其實是這世間,最最無用的東西。”
陸景淮不解,“怎麼會呢?只要有錢,什麼事情是擺不平的?”
俊逸儒雅的男人,無奈一笑,並不作解釋。
他眸中有萬分深情,摻雜著痛色和遺憾,與酒釀一同吞入腹中,變成無聲的苦澀。
良久,他輕聲:“景淮,你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考取功名,一定……要娶到心愛的女子。”
“哥,你總說讓我考取功名,可我連書都讀不進去,更是不喜歡烏七八糟的官場。”
陸景淮擺擺手,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乖萌可愛的臉。
他摸了摸鼻尖,狹長鳳眼迸發出璀璨的堅定。
“不過……心愛的姑娘是一定要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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