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天穿街入巷,將平陽城的大小街道幾乎繞了個遍。那些獄卒累得大汗淋漓,欲待不追,但又實在實不得眼前的富貴,便拼牙堅持,窮追不捨。
眼瞅著東方魚白,天色將亮,衛長天覺得無趣,便加力奔跑,將他們遠遠甩開。心想今夜這事鬧得夠大,此地是再也呆不得了,便翻越過了城牆,向北直奔。
那些獄卒追著追著,不見了衛長天的人影,登時洩下氣來,雙腿一軟,橫七豎八的躺倒在了地上。一個個雙眼翻白,“呼哧”“呼哧”大喘著粗氣。
衛長天先是打死了平陽縣令,後又大鬧牢獄,放走了幾乎所有犯人,自知闖下了極大的禍端,若是被官府抓住,那自己的項上人頭非要落地不可。
因此他出得平陽縣城,便又重回到深山之中,將原已凌亂的頭髮弄得更加不成模樣,臉孔上抹了一層又層的灰土,最後索性又把身上的衣服扯爛,撕成一條一條的。來回走了兩步,那些布條隨風擺盪,胳膊大腿都露了出來,那可當真是“春光盡洩”了。
“化妝”完成後,他跑到左近的一個水湖邊,只見水面平滑如鏡,倒映出一個奇形怪狀的人影來,連自己都不認得是誰了,於是衝著水面咧嘴一笑,拍掌道:“哈,大功告成!衛長天啊衛長天,你這容易術真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高明啊!簡直是太高明啦!”
他料知外面風聲正緊,是以不敢立時到平野人多處去,便在山林間走走停停,不時追雞趕兔,逐狐驅獐,倒也不覺得鬱悶。其間又吃了一個人形小果,美美睡了幾覺。
日升月落,日落月升。衛長天屈指算算離開平陽縣城已有四、五日的時間,便想:“我這幾日與平陽城是背道而行,早已該離得遠遠的了。那裡風頭緊,不知其它地方如何了。”臨出山前,又精心為自己“打扮”了一番,自覺比之幾前日更勝了一籌。
他既不擔心再會被人認出,便滿懷信心地走入到官道之中,哼哼著淫蕩小調兒,一搖一晃地向前緩行。
路長道遠,天地茫茫,衛長天不知現在自己身處何方何地,只想離平陽城越遠越好。
這般漫無目地走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前方馬蹄“得得”疾響,舉目望去,卻是一隊官府差役乘馬飛馳而來。
衛長天心中一緊,扭頭見路旁種著幾棵大樹,想也未想,閃身躲在後面。待得那隊差役縱馬行過,去得遠了,這才又站到官道上來。
他望著馬蹄帶起的一路黃塵出了片刻的神,突然間雙掌互擊,喃喃道:“操啊!我怎麼給忘了?我的易容術不是很高明的麼,還瞎躲個什麼?唉,真是像那隻聽到弓聲就害怕得掉到地上的小鳥……他媽的,那叫‘驚什麼鳥’來著?”
他心中雖如此想著,卻還是對自己的“易容術”生出了疑慮,眼見那邊走過來一對中年夫婦,身後還跟著個八、九歲的男童,心中一動,便迎上前去,伸手攔住了他們一家三口,道:“留步留步,能不能問你們兩個問題?”
那對中年夫婦見是個乞丐,皺了皺眉頭,停下步來。中年男子道:“問什麼?”
衛長天道:“第一,你們近日有沒有注意到官府張貼抓拿人犯的通告?”
那中年男子點頭道:“怎麼會沒注意?現在各地都已經貼滿了通告,還畫著那人的頭像呢。說那人殺官劫獄,罪大惡極……誰提供線索抓住了的話,就能得到一千兩賞銀呢。”
“一千兩?乖乖,以前是十兩的啊,驢打滾的向上翻……大漲價啦!”衛長天聽了中年男子的話,又憂又喜。憂的是到處都在抓捕自己,此後要處處小心;喜的是自己的人頭從可憐巴巴的十兩銀子猛漲到一千兩,算是物當其值了。
那中年男子開玩笑似地道:“乞丐哥兒,問這個幹什麼?哈,你也想得那一千兩銀子麼?嗯,也是啊,你要是發現了那個犯人,舉報給官府,那下半輩就不用再出來要飯吃了。”
衛長天暗道:“媽的,還下半輩子呢!我要去了官府,別說一千兩銀子沒人給,反而要賠上這個吃飯的玩意兒!”
中年男子見他默然不語,說道:“小乞丐,你還要問什麼?我們可要走了。”
衛長天道:“這第二麼……就是……你還認不認得兄弟我了?”
中年男子“噢”了一聲,細細看了他幾眼,歉然道:“這個,你是……恕在下眼拙,敢問你……”
衛長天見他滿臉惑然,不由暗暗欣喜,擺手嘆道:“唉,不認得就算了!這麼快就忘了兄弟我,真是傷心啊!透頂啊!”
那中年男子聞言,低頭苦思一陣,與妻子交換了個眼色,兩下里均是搖頭。
衛長天側頭看了那婦人一眼,見她頗有幾分姿色,說道:“大姐啊,你是見過我的,總不會跟這位大姐一樣,也把兄弟我忘了吧。”
那婦人見他衣不遮體,連兩隻大腿都露了出來,不由臉色微紅,搖頭低聲道:“我……我從來沒見過你……不認得……”
衛長天捶胸頓足,大叫道:“什麼?你們……你們都見過我的,居然就不認得了……天啊,我好苦悶啊!”心裡卻早已是樂翻了天,暗道:“不認得最好!不認得最好!哈哈哈,你們都看到過抓捕我的畫像,離得這麼近也認不出來,看來我這天下第一、舉世無雙的易容術確實是厲害無比!沒有一絲破洞!”
忽聽得那男童在一旁大聲嚷道:“爹,娘,我知道……我知道,我認得他啊!”
衛長天吃了一驚,慌忙竄到那男童面前,背對著他的父母,瞪著雙眼道:“不會吧兄弟,你說你……你認得我?咱哥倆兒可從來沒有見過面啊……嘿嘿……你到底是不是真認得我?老實說出啊,我給你買大油餅吃。”
男童的父母也齊聲道:“虎兒,他是誰啊?乖乖,快說給爹孃知道。”
那男童撇了撇嘴,指著衛長天道:“咱們剛才進城時,我在街上見到了好幾個他呢。拿著個小竹棍,還有個小碗兒,跟人要東西……”
“我操!兄弟,你嚇我一跳!”衛長天這時已聽出這男童說的不是自己,而是指城中那些要飯的乞丐。細細一想,自己的衣服打扮與個乞丐一般無二,也難怪他會說見過自己了,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那中年夫婦也恍然而悟,忍不住輕笑出聲。
那男童突然伸出右手來,對衛長天道:“叔叔,我要吃大油餅……”
“糖?我……我……這個……”衛長天見他望著自己,滿臉的期望之色,摸了摸身子,“嘿嘿”幾聲乾笑,俯在他耳邊低聲道:“兄弟,叔叔命苦啊,現在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唉,等以後叔叔身上有了錢再給你買,好不好?乖乖聽話……”
那男童不依,扭了扭身子,大聲道:“不嘛,我現在就要!”
衛長天抓耳撓腮,大是尷尬,心道:“我操,你這不是明擺著找我的難堪麼,我到哪裡給你弄錢買去?要是能從肚裡拉出來,我立馬給你拉上一大堆!”
那中年男子斥道:“虎兒,不許胡鬧,咱們回家去!”說著拉了男童的小手,衝衛長天點了點頭,與妻子一道繼續前行。
衛長天見那男童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看向自己,彷彿還想著自己許給他的大油餅,不由瞪了瞪眼,做出了個打人的姿勢。
那男童似是有些害怕,忙扭轉頭去,不敢再看。
衛長天自父親遭害以來,孤身一人漂泊遊蕩了已近半月時間,思家之心日甚。
他向幾名路人打聽潁州府所在,但那幾人都說不曾去過,只是知道潁州府是向北走,距此還有很遠的路程。
衛長天心想:“遠些倒是沒什麼,我這樣一直往北走,總是能走回去所。我和爹爹去揚州這麼久不回去,趙官家和老張他們一定都該急壞了。唉!可是他們又怎知道發生了這許多變故呢?”他甩開大步徑向北行,只盼著能夠早些回到潁州府家中。
途中經過了幾個小小的縣城,見每處都張貼著輯拿自己的文告畫像,只是這回所見的畫像與第一次見的大為不同。畫像中的自己挺鼻闊口,虯髯滿面,左腮上還帶著一道長長的刀痕,分明就是個佔山為王的賊寇形象。
衛長天看了又看,不由暗暗好笑:“乖乖,這是哪位丹青妙手給老子畫的像?簡直是在誤導世人啊!就憑著這幅畫像,恐怕再過個一百年一千年,官府也休想抓得住我。哈哈,這回我還怕個什麼?”
他既然不再擔心會有人認出自己,行路之時便無所顧忌。遇到官府中人從身邊經過,也根本不去躲避了。
這日來到徽州古城,正趕上半年一次的大廟會。百姓們紛至沓來,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城中的大小街道。來自五湖四海的雜耍戲班各自搶佔了一片空地,紛紛設場搭臺,盡展絕藝,以求吸引更多的百姓前來觀看。
衛長天素來是個喜好熱鬧之人。他隨著人流緩緩向前行進,雙眼不停地東瞟西望,只見街道兩旁酒店商坊一間連著一間,無不是客源充足,人滿為患,樂得那些店主掌櫃們一個個嘴巴咧得瓢一樣大。
經過城中一座“太白醉”酒樓門前時,一陣陣的肉菜香氣由裡面飄散出來。
衛長天自吃了那些“人參仙果”之後,已經成了個“不吃不餓,多吃無妨”的腸胃,他猛力嗅著鼻端的香氣,腦中幻出一盤盤的山珍美味,一時間饞蟲蠕動,口水流淌,忍不住扭轉身子,向樓中走去。
這“太白醉”乃是徽州城內上等的酒樓,菜香酒醇,聲名遠播,但價錢卻也不菲,因此平日裡來的多是些名人富貴之流。
店小二見門口處人影一閃,進來的卻是個乞丐,慌忙上前攔阻,大聲道:“快走快走,這哪是你來的地方?”推推搡搡之下,硬是將衛長天趕到了門外,握起拳頭來揚了揚,威脅道:“要飯的,不許進來了啊。哼哼,要是攪了我們客人的雅興,小心我揍你!”說著轉身入內。
衛長天大為惱火,雙手叉腰,本想破口罵上幾句,但隨即又強自忍住,心想自己現在這個模樣,簡直就是個乞丐中的“極品”,旁人自然瞧不起了。更何況自己還是個被通輯的人犯,能不生事最好。
心念及此,便伸出雙手來,拇指向下一指,朝那店小二嘻嘻笑了笑。
那店小二眉頭一挑,大聲道:“喲呵!我看你個臭叫化子還真是欠揍了!”綰著衣袖正想走出店來,卻被店老闆喚住:“小五子,快給我招呼客人去!跟個要飯的糾纏什麼?”
店小二“嗯”了一聲,眼睜睜地看著衛長天一邊倒退,一邊對自己擠眉弄眼,扮出各種鬼臉,不由惱得牙根兒發癢,只得狠狠“呸”了一聲,悻悻返回到店中。
衛長天晃晃悠悠地走了十來步,想想不免還是有些窩火,喃喃道:“操!真他媽狗眼看人低!說什麼我也是個堂堂的大家少爺啊。嘿嘿……你不讓我進去,小心你這酒樓明天就虧本賠錢,倒閉關門!”
轉過了一條街道,忽聽得喝彩連連,掌聲不斷,抬眼瞧去,只見前面一棵粗大的楊柳樹旁圍了許多百姓,似乎在觀看著什麼精彩的表演。
衛長天快步趕到近前,擠進人群裡看時,只見場中有一男一女兩人。那男的二十五、六歲左右,青衣勁裝,英氣勃勃,他衝拳踢腿,騰挪跳躍,正自耍練著一套武功;那女的不過十六、七歲模樣,春山淡淡,杏眼生波,雖然穿著件粗布做成的衣裙,但卻掩不住她那清麗脫俗的容貌、玲瓏多姿的嬌體。
衛長天此前所見的女子不是塗脂抹紅,便是華衣貴服,而眼前這少女粗布衣裙,不施粉黛,在他看來卻有種的難以言喻的魅力。如果要他在十個裝束豔麗的美女和眼前這位少女之間作出選擇的話,他恐怕會把手指向後者。
他目不轉睛,直勾勾地瞧著那少女的一張俏臉看。那少女似乎有所察覺,向他這邊瞟了一眼,隨即又把目光轉到那練武的青年男子身上。
衛長天精神一振,喜道:“哈,好啊,小美女開始注意我了!”一雙眼睛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正當看得魂不守舍之際,聽得身旁的百姓又在大聲鼓掌喝彩,卻是那青年男子練完了功夫,收身而立。
衛長天也不示弱,跟著大聲叫好,用力拍掌。
他掌聲最響,聲音最大,惹得場中的青年男子與那少女齊齊看來。那青年男子微微頷首,點了點頭,那粗衣少女卻是抿嘴淡淡一笑,粉靨上顯露一對兒淺淺的梨渦來。
衛長天如沐春風,身子登時輕飄飄的,“噝”的一聲,吸回了涎到嘴角的口水,對那粗衣少女擺了擺手,嘻嘻一笑。
他抹得滿臉灰土,這麼咧嘴一笑,模樣兒甚是滑稽。那粗衣少女忍俊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衛長天心中狂呼:“哎呀呀,小美女對我動心啦!”
待得眾人掌聲止歇,那青年男子向四下裡抱了抱拳,朗聲道:“在下方才所練乃是一套普通的拳法,難登大雅!現在讓舍妹為大夥兒演練一路我們家傳的劍法……”對那粗衣少女使了個眼色,道:“小櫻,該你了!”
那少女“嗯”了一聲,由後面的木箱中拿出一把劍來,緩緩走到場中央,輕啟朱唇,脆聲道:“各位大哥大姐、大叔大嬸,小妹獻醜了!”
衛長天聽她話音嬌嫩,極是動人,忍不住脫口道:“不醜,不醜!好看極啦,好看極啦!”
他此言是指那少女的容貌,但圍觀百姓還認為他是說那少女的劍法,心道:“人家姑娘還沒開始耍練呢,你怎麼會知道好不好看?你有先見之明麼?”
那少女臉色微紅,隨即變得凝重起來,長劍出鞘,輕輕挽了個兩個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