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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絳紅色對襟外袍華麗而莊重,寶相花紋團團錦繡,隨光而時隱時現。袖口上滿布精緻的赭黃色繡紋,腰間金帶上鑲嵌著溫潤的白玉,每一處金帶都流淌著綿延不絕的花葉纏枝,每一塊白玉都鐫刻著栩栩如生的飛龍在天,連鬍鬚都清晰可見。
頭頂的玄色發冠似一座巍峨的高山,將所有的重量都託付在那人身上。一根直直的白玉簪對穿而過,一條硃紅色的緞帶纏繞其上,紅緞兩端自那人面頰兩邊長長垂下,臨近耳朵的地方墜有一顆指甲大的明珠,提醒著他善聽忠言。
李隆業還是第一次看到三哥如此光鮮的一面。幼年之時,阿耶雖為皇帝,卻實則被軟禁宮中,無力也無心穿得太過華麗;祖母在位之時,他們雖為郡王,錢財方面卻頗有些捉襟見肘,特別是三哥初初大婚沒多久的時候,三哥自己才勉強夠用,還得暗自照顧三嫂一家;後來中宗從房州回來了,他們的境況才好了起來,可三哥在穿衣方面,仍然以舒適為主,雖對於款式開始有要求了,料子都是最尋常不過的,顏色或許會稍稍鮮豔些,但絕談不上華美。
而如今三哥是太子了,宮中大宴,自然要穿著禮服前來。
此時此刻,三哥正十分謙遜地與幾位重臣說著話,笑容褪去了他所熟悉的張揚和恣意,而趨向了沉穩與成熟。李隆業看到這樣一幕,本要買過殿門檻的腳,不由自主便抬到了半空中停住,再不動了。
李成器等人都奇怪地看了幼弟一眼,順著幼弟的目光看過去,唯有李成器淡淡說了句:“快進來。”
這時,李隆基已經注意到了他們。他朗然笑著迎接而來,不等兄弟們行君臣之禮,先向李成器和李成義做了個長揖:“三郎見過大哥、二哥。”
李成器二人忙側身一避,待李隆基起身之後,方深深長揖道:“太子安好。”
眾臣見到此景,紛紛稱讚聖人教子有方,太子與諸王骨肉情深,真乃大唐之福。
李隆範早在李成器行禮的時候,就朝李隆基拜過了,同時還不停地扯著李隆業的衣服,結果人家只直愣愣地站著,根本理都不理。直到李隆範快氣死的時候,李隆業才一臉彆扭地拱手彎腰,剛彎下不過一點,就被李隆基攔住了:“行了吧,瞧你那副樣子。”說著朝李成器等兄弟看過一眼,“今後咱們兄弟相見,只有兄弟之禮,再無君臣之禮,可不許忘了。”
李成器淺笑著點點頭,並沒有客氣,李成義等便更沒意見了。
隨後,李成器等人的四位王妃才走上前來見過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比鄰而居多年的親人,開口說起了話,便沒了因身份而產生的生疏。五兄弟相攜入殿,五位妯娌亦是如此,言笑晏晏,悠然和美,令眾臣讚歎不已。
李旦見到此等場景的時候,心中也深感欣慰。
見天子已至,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時的皇親百官,皆在太子李隆基的帶領下,齊齊走到席前空地站好,向天子致禮。
李旦剛要開口讓眾人免禮,便聽身側隨行的太平公主嫣然道:“八郎說了,諸位平身。”
太極殿內倏然一靜,還是李隆基先應了一聲“是”,眾人才隨之緩緩直起身來,或多或少地朝前方看了看。只見帝王以赭黃色為主的儀仗中,一個奼紫嫣紅的身影極其突兀地出現在裡面,那人就站在天子身邊,連貴妃和賢妃都只能退居其後。
除了鎮國太平公主,那人還能是誰?
李旦頗無奈地看了看妹妹,本想責怪,可見妹妹昂著頭傲然笑得燦爛,一如童年之時,他便心軟了。只搖了搖頭,他便率領身後眾人徐徐走入太極殿,剛在主位上坐好,便聽妹妹又道:“貴妃阿嫂,我可以坐在這裡麼?”
豆盧貴妃一臉淡然,看都不看太平公主和李旦一眼,便扭身告退。李成義剛要抬步去攔,便被李成器雲淡風輕地握住了手腕。
“八郎,我這位貴妃阿嫂的脾氣可真是一點都沒改。”太平公主一邊說,一邊坐到了皇帝左邊的席位上。
李旦定定地看了一眼豆盧貴妃的背影,嘆道:“太平,你此番做得的確無禮了。”
太平公主笑道:“我就是想離八郎近些,貴妃又不是皇后,這個位置本就不是她的,賢妃阿嫂,我說的可對?”
王賢妃輕笑了一聲,道:“公主說得極是,只是公主也不是皇后,不知這位置……”不等太平公主回答,她便揚聲道,“來人,將我的席位擺到聖人身後右側三步遠之處,以示尊卑分明。聖人兩側的位置,當屬於劉皇后和竇德妃,還請鎮國公主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那已是天子左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公主莫非還是不滿意?”
自從李旦登基以來,太平公主的確一反中宗在時韜光養晦之態,愈見霸道而毫不收斂,一如當年自皇后登上天后之位、與天皇李治並稱“二聖”的武曌,僭越之事早已是家常便飯,奈何李旦總是聽之任之,便沒人敢對她說什麼——宋璟才剛回來沒多久,太平公主還沒撞到他手裡呢,所以這一直默默無聞的王賢妃,竟成了敢於和太平公主當面不對付的第一人。
李隆業在下頭忍笑忍得渾身顫抖,若非李隆範近些日子胖了些,可真擋不住。
太平公主顯然沒想到,向來隨和、成天笑眯眯的王芳媚,竟也有今日之做派,自己真是小瞧了她!
沒有他人的授意,她怎麼敢這樣對待自己?難不成是平日裡,八郎對她抱怨過自己?見李旦對王賢妃並沒有任何責怪之色及言語,而是有些為難地看著自己,太平公主便施施然站起身,嗔道:“我不過是開了個玩笑,貴妃阿嫂轉身就走,賢妃阿嫂更是鏗鏘有詞,不留一點顏面,弄得好像我不知道,這兩個位置本該屬於劉皇后和……竇德妃的。兩位阿嫂芳魂早逝,還沒有來得及享福,這兩個位置為她們二人虛設著,理所當然。”
太平公主說著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見自己的駙馬、定王武攸暨並不贊同地凝望著自己,太平公主眸波漾了漾,卻仍是梗著脖子道:“只是八郎,妻妾嫡庶有別,怎可同居於丈夫左右?”
殿內又是一靜。
宋璟已經皺起了眉頭,若非姚元崇悄悄拉住了他的腰帶,只怕他已經出列。宋璟不解地看向姚元崇,便見姚元崇先是閉目微微搖頭,而後朝天子右下首的太子看了看。宋璟隨即轉眸望過去,只見太子一臉閒適的淺淺笑容,絲毫不以為意,他便更不解了。
姚元崇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不再理會宋璟。
這頭文臣們不敢輕舉妄動,那邊武官們不少還沒反應過來鎮國公主說的是什麼意思,再看皇親國戚這邊,也是緘默無聲。
李隆業早就不想笑了,只想去把姑母的桌子給掀了。李隆範只專心看著李隆業,能攔得住幼弟犯傻,他就滿足了。李成義先是看了大哥一眼,又轉眸看向三郎,見他們二人都是唇噙淺笑,他便稍稍放了心。
果然,李旦至此終於斂了神色,沉聲道:“此事我自有打算。”說著對身邊宦官吩咐道,“請眾卿入席。”
經歷了這樣一番耐人尋味的唇槍舌劍,飲宴總算開始。因還在中宗喪期,宴會之上並沒有過於盛大的歌舞,樂聲也偏於安然祥和,實在少了不少平日裡的恢宏朝氣,真不是大唐的風格。殿內眾人沒過一會兒,就覺得氣氛過於沉和,就這麼幹坐在這裡,強顏歡笑,粉飾太平,太沒意思了。
此時姚元崇已經對宋璟耳語過,讓宋璟安了心,李成器也將李隆業成功安撫,方才殿中有些詭異的寂然,終於悄然消退,太平公主卻彷彿喝醉了一般,又道:“八郎,你不覺得只是這樣,好沒意思麼?”
李旦深以為然,也看得出來,群臣只怕都是這樣的想法,誰讓大唐子民都閒不住呢。聽太平公主這樣說,便知她心中肯定是有了主意,李旦直起身子道:“太平可是有什麼好的主意?”
太平公主軟軟底倚靠在武攸暨端正挺直的身軀上,自發間抽下一支花鳥纏枝紋金簪,把玩著道:“八郎可還記得,昔年阿孃登基之後的第一個新年,太極殿中都有什麼樣的節目?”
李旦根本不需要回想,便能脫口而出:“有百鳥朝鳳舞、金蓮佛母歌、蘭陵入陣曲、群臣應制聯詩……當時還是由上官昭容主持評選的,還有……還有……”
太平公主起身,笑著把金簪往武攸暨頭上一插:“還有你我的兒女們祝禱阿孃福壽綿長、子孫滿堂……我家這幾個小兒,當時除了摔幾個跟頭,博阿孃一笑之外,別無長處,哪裡像八郎家這幾個小郎君,不過稚齡,便已才華出眾。大郎自不必說,自小笛子就吹得極好,二郎配以古琴,恬靜自然,十分不錯。四郎才剛學會走路,五郎還在襁褓,不然也是要為八郎爭一口氣的。”
頓了頓,太平公主又道:“不過要說最令人難忘的,莫過於三郎自譜的那一曲《長命女》了。三郎那時才五六歲吧,男扮女裝,一邊唱一邊舞,就連教坊司的行首都說他天賦異稟,絕對是音律良才。”
李旦微微皺起了眉。李隆基是皇子,現在還是太子,又不是戲子,掌握樂工伎者的天賦與能力,豈非不務正業?他這樣想著,便聽太平公主接著道:“不如眼下,咱們便重溫一番,如何?”
李旦道:“堂堂一國太子,怎可行伎者之事?”
太平公主唇邊的弧度愈發深了幾分:“誰說讓太子來演了?太子身為國本,身份貴重,咱們重溫是為圖個樂,我也不敢侮辱太子。我的意思是,太子雖不成,卻可以讓人代替太子來演,這整個殿中,不論形象還是身份,我覺得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太子身邊的蕭內侍了,八郎以為呢?”
盛唐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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