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鈺拿了盒一直珍藏的野山參, 這是特意給瓏兒蒐羅來的,誠意可見。
霍鈺起身, 將野山參放在一邊,自己則擋在兩人之中。
“可是生意上出了什麼事嗎?”他問。
許還瓊搖了搖頭:“鈺哥哥,我是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麼事啊。”霍鈺有一絲不耐煩。他倒是寧願自己有事,這樣才能說明道士的法子起了效。聞人椿也不必這樣日復一日地躺下去。
許還瓊苦澀地嘆了口氣,伸出手, 替他理了理胸前褶皺的衣衫:“你瞧你,等小椿真的醒了,會嫌棄你衣冠不整的。”
“她不會!”霍鈺近乎是奪回了自己的衣衫。他下意識地去看聞人椿,怕她忽然醒來,看見他與許還瓊夫婦溫情。她會傷心的。
他其實一直知道聞人椿的傷心,只是一直以為可以彌補。
許還瓊由著他,隨著他的目光一道看了看床上的人。
連月不見天光,聞人椿臉上的黑黃之氣退了不少,泛出一點白皙粉嫩。她滿臉平靜,不悲不喜,對於一個渾身瘡痍的人而言,何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鈺哥哥,別這樣自私。”許還瓊淡淡開口。
霍鈺卻很堅定,確認聞人椿安然無恙後,將許還瓊領到了屏風之外。
“你不必勸我。”
“可你這樣拖著小椿不放,會耽誤她輪迴投胎的。”
投胎。霍鈺輕哼了一聲:“不耽誤的。你可知她鐵了心不願再世為人,她說了,要去做花、做樹。”真是傻話,做花做樹還怎能吃得上糖葫蘆呢。
霍鈺想得神情哀怨,大抵是在怪自己害聞人椿失了所有對人間的期許。
聽者憐惜,許還瓊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又被避開了。
“鈺哥哥是想休了我嗎?”她挑明瞭話。然咄咄逼人的怨婦味道不濃,她知道那是霍鈺最不喜歡的。
霍鈺動了動眼皮,依舊是從前那句話:“只要你願意,你永遠都是霍府的大娘子。”
“你在怪我。”她一副瞭然的口吻,“你明知道我也是受父親逼迫,明知道我從來都與你站在一個陣營,可你還是要怪我。”許還瓊站在原地苦笑。
冬日的陽光有幾縷照在她臉龐,亮堂堂的,甚至刺到了眼睛,卻怎麼都不覺得溫暖。
她微微轉過頭,將陽光從臉上全都驅趕走。
“鈺哥哥,你是不是後悔了?當初還不如將我交出去,興許父親尚存一絲情意會來救我,就算不救,你也少了一個天生殘疾的孩子給你當包袱!”
“還瓊,你還有身孕,不要想那麼多。”
“可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告訴我,你是如何地後悔。你無法對我動作,就對菊兒、對大嫂一次次懲戒。所謂的大娘子,如今也不過是眾人嘴上飯後的調劑罷了。”
“外頭若有閒言碎語,我自會讓人肅清。”
“我在乎的哪裡是閒言碎語呢。此刻,你我關上門,你捫心自問,誠懇地同我說,我何時對不起你過?我做的哪一樁不是為了你、不是為了霍府?至於小椿的事,我也追悔莫及,同為女子、同為人母,我亦為她哭紅了好幾個晚上,你又可曾安慰我哪怕一回。我從來是不介意與小椿做姐妹的,早在我與你成親之前,我便想過湊攏你們,哪怕姑姑生前多次點我,一夫一妻方有善終,我也不曾猶豫半分。因我知道,小椿淳善,比我愛得更深。為何你現在都像是不記得了,竟把我當作仇敵!你可知如今的我有多麼裡外不是人、多麼可笑嗎!”
她一句句,輕了響,響了輕,既要打到霍鈺的心上,又怕驚動了屏風後的人,每一個字都是費盡心思。
聽她含淚講完,霍鈺不是不心軟,卻再也不能為她感到半點心痛。
沒有人,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配和聞人椿比苦痛二字。
記得聞人椿剛能開口說話的時候,霍鈺曾偷聽到一回她與小梨的對話。小梨勸聞人椿放下過往,在府上安安心心做個小娘子,吃霍府的,用霍府的,由著霍鈺極盡所能彌補她,把從前受的委屈都還給他們!然聞人椿是怎麼說的呢?她說不能彌補的,說:“我是不可能讓他們比我更委屈的。我不會讓人□□他們,不會將他們賣進荒山,他們最多是後悔、痛心、嫉恨,絕不用卡著自己的喉嚨委身於人,日日算著自己已經苟活了多少日。”
沒有感同身受的可憐,都輕得像是鴻毛,她要來又有何用。
難道是為了讓他們心裡好受一些嗎?
霍鈺在屏風頂端的金漆彩繪上竟然看到了那一日聞人椿的臉,她說著最尖銳的話,神情卻是灑脫、淡漠。明明那一日,他是隔著門聽到的,不知怎麼的,回憶這麼清晰。
他嘆了口氣,重新面向許還瓊:“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明白的。這些年你很辛苦。往後無論如何,我也不會不顧你們母子。”
他有條不紊,還在許還瓊的肩上為她順了順翹起的衣角,只是那模樣實在不像夫君體貼娘子。
幸而許還瓊要的本來就不多,她還有幾十載的好時光。
她望向霍鈺的眼睛,欣慰地點了點頭,而後往前挪了一步,虛虛地抱了上去。那段距離就像霍鈺心中一直以來與她保有的距離,不遠不近,又分不開。
這一回,霍鈺沒有拂她的面子。
他們即將出世的孩子許是感應到一家和樂,在那一刻高高興興地打了個滾。
一個巧合是驚喜。
太多的巧合就會變成驚嚇。
當他們的懷抱鬆開,有一張懵懂的臉不偏不倚,正好夾在兩人的中間。她望望左邊,又望望右邊,腦海中一片茫然。
她的身體好像是記得這一切的,譬如方才醒來時,她看都沒看就知道床沿有個凸出的角,而後一起身就對上了自己的鞋,甚至轉過屏風見到眼前這兩位,她也不覺得害怕,甚至知道他們應該是更尊貴的,不自覺地就想彎腰。
“小椿?!”霍鈺大驚失色,連忙甩開許還瓊的手。
過往所學的辭賦詩學中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形容當時的心情,總而言之,是比後悔更後悔。
他想老天爺真的是故意作對吧。
守了那麼多天,說了這麼多話,傾盡溫情與真心,聞人椿就是不醒來。
偏到了此刻,他安撫許還瓊時,與甦醒的她撞個正著。
這讓聞人椿如何想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虛情假意,會不會又要獨自去遠方。
霍鈺急得甚至連自己的腿疾都忘了,三步非要併成一步,差一些就在聞人椿的面前摔了下去,還是聞人椿及時扶住了他。
“您是……?”
她小心翼翼地問,好像回到了他們在月色裡的第一次相見,前一秒還有自己的真性情,見了他立馬規規矩矩收斂起來。
至於之後幾年愛恨折磨,都被抹得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