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地發出嗡嗡聲,把一陣陣涼風往他倆身上送。程聲敏銳地嗅到他倆身上散發著一股相同沐浴露的味道,想到這裡程聲腦子有些暈,想拍拍旁邊的人,把他叫起來聊天,問問他會不會打撲克,聽不聽搖滾,來沒來過北京,或者繼續教他些考試竅門。
可是不容他想明白,旁邊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很輕,像張沉這個人一樣,總覺得是團氣或是一陣風,不像喜怒哀樂都張揚的年輕人。
程聲小心翼翼爬起來,著了魔一樣俯身想看看旁邊那人的睡相,他屏著呼吸湊近了,窗外的月光正好打在張沉的側臉上。
張沉長得秀氣,生了副狹長眼睛和精緻鼻子,他鼻樑骨細長,鼻尖微翹,和一般男人粗糙的高鼻樑不同,程聲盯了這隻鼻子好半天,腹誹,這鼻子打個鼻釘才完美。
他自己沒有鼻釘,但耳釘不少,右耳從軟骨到耳垂一共六個,軟骨上四個洞,三個掛鏈子一個金屬釘,耳垂上兩個洞,全打的金屬耳釘。輔導員每每遇到他就要衝他嘮叨,大學生儀表要端正,可程聲哪管那些,越是奇特越要往自己身上攬,恨不得把自個兒塗成五顏六色每天招搖過市。
就在程聲一個勁兒想這鼻子該釘哪種釘子好看時,底下的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翻了個身,只留下後背給程聲。
第4章 禍害達人心動一刻
程聲這一覺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揉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時發現整個屋子只有自己一個人,連旁邊的枕頭都被收進衣櫃裡,彷彿從未有人在這裡睡過一樣。
聽到臥室裡的動靜,李奶奶圍著圍裙掂著個黑鐵鍋進來了,她一向胳膊肘往外拐,最看不得可憐人,對自家孫子倒是罵的下嘴打的下手,一張嘴就要先把程聲數落一頓,“你還知道起床?人家小張早上六點半就起來了,又幫我洗菜又幫我收拾家,幹完才走,你看看你,還比人家歲數大,像不像個好吃懶做的賴皮豬。”
程聲腦子還鏽著,先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他腦子裡不斷閃過昨晚的尷尬畫面,眼睛直愣愣看著自己前面的牆皮,乾巴巴,白得發灰,小聲嘟囔:“這就走了?也不說一聲?”
李奶奶不知道他嘰裡咕嚕在說些什麼,掂著鍋回了廚房,一面走一面催促程聲:“趕緊起來洗洗,中午吃西紅柿打滷麵。”
程聲慢吞吞從床上爬起來,身上是昨晚張沉遞給他的睡衣,程聲緩慢把鼻子湊近自己的睡衣,用力嗅了嗅,卻沒聞到一丁點別人的味道,只有一陣純棉布料和沐浴露混合的味道。他有點兒失望,蔫著臉下床洗漱去了。
中午的西紅柿打滷麵被李奶奶做成了西紅柿湯麵,程聲嫌棄地拿兩根筷子在瓷碗裡挑來挑去,忍不住評價:“您這做飯技術和我吉他技術有一拼。”
“你可得了吧,我做飯可比你吉他強,你少吃點零食,嘴都養刁了。”
李奶奶本想接著數落她這個親孫子,話說了一半忽然想到什麼,放下手裡的筷子,抬起頭朝對面的程聲說:“哪天小張再來家裡,讓他給你做一次,他做飯可比我強,我上次還跟他學了道過油肉,你別看人家一白白淨淨小夥子,幹活特利索,切菜切肉那架勢比你媽和你大媽還厲害,幾下功夫就把我教會了。”
程聲正往嘴裡塞了一筷子面,鼓著腮幫子,口齒不清地問他奶奶:“他到底幹什麼的?不是學生嗎?怎麼又來修東西?”
“他告訴你他是學生啦?”
李奶奶驚奇地看了自己孫子一眼,感嘆:“同齡人就是不一樣,一晚上就敞開見底兒了。小張以前都不愛跟我聊天,悶悶的,幹完活就走,時間長了才願意跟我講講話。”
“您說正事兒,他到底幹嘛的?”
“掙錢的,還能幹什麼?你以為跟你似的每天有力氣沒處使?”
程聲把碗放下了,又問:“他家大人呢?高中生就放出來掙錢了?”
“他媽下崗了,他爸在的第三鋼鐵廠,就火車站往北走那個,也正鬧下崗呢,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烏央烏央的工人在廠子裡站著,被領導挑來挑去決定留下哪個,和下崗也差不多。家裡都要揭不開鍋了還管學生不學生?
程聲沒再耍貧嘴,筷子攪著麵條,把一瓷碗吃了個乾淨。
無意間,他抬頭朝窗戶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遠處一輛運煤火車,十幾節漆黑的老舊車廂擠在一起,裡面堆滿煤塊,多得幾乎要溢位來,車頭冒出的黑煙正好勾出一個氤氳的黑色勾子,緩緩融化進空氣裡。
程聲看得入了神。
但他此刻只是個旁觀者,像攝影賞析課上欣賞資料裡枯槁孱弱的難民身體一樣,他隔著一道透明的牆,怎麼也無法真正進入這裡。
他不懂,他還是不懂,他當然不懂,像稗子不懂冬天,犀牛不懂沙漠,志在星辰大海的人看不到地底流動的熔岩一樣,他是個養料充足的人,找不到任何辦法去懂枯竭城市下行走的人。
但那晚上難以忘懷的一眼始終折磨著程聲,他總在白天抱著並不熟練的吉他,生疏地彈幾個和絃,然後那一眼就順理成章進了他的樂譜,甚至連張沉難以啟齒的生活現狀都變成他想象力的來源。當然他彈不出什麼花樣,只是靠幾個和絃不斷回到那一天晚上。
他晃悠了一整週,渾渾噩噩的一週,幾乎無時無刻在想那個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那就叫窮人嗎?可窮人會那麼幹淨好看嗎?窮人都那麼冷漠自矜嗎?錢和情緒是同進同退的共同體嗎?程聲搞不明白這些,他身體裡那股燥熱的火又升上來了,正好堵在那天晚上被張沉那輕飄飄的一眼刺出來的針孔上。程聲找遍渾身也沒找到那個針孔,它藏起來了,或者原本就是隱形的。
夏天的日子走得慢,白晝被扯成一大片黏糊膠水,程聲終於忍不住了,他跑去問奶奶張沉家的地址,奶奶卻說不知道具體地址,只知道是三鋼家屬院,張沉一向自己拎著工具箱上門服務,沒人知道他傢俱體住哪兒,所有人只有一串張家的電話號碼。
這話讓程聲急了眼,他又毛躁躁去冰箱開了瓶汽水,咕咚咕咚,幾口喝了個乾淨。
打電話?這可不行,他們只有一面之緣,連認識都算不上,打電話說什麼?
冰鎮汽水只讓程聲冷靜了一小會兒,很快他就急躁地在這間老房子裡四處環繞,白刷刷的牆皮,一臺老電視,繡著牡丹花的沙發罩,還有沙發後面銀亮的暖氣片。
掃到暖氣片的那一刻,程聲渾身繃緊了,他屏著呼吸走近這排看起來有些歲數的暖氣片,嘗試性摸了摸,鑄鐵表面粗糲得很,程聲把手指放在上面來回摩挲時體會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他回過頭看了看,奶奶已經在廚房忙活起來,鍋碗瓢盆叮鈴咣噹,這是在準備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