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天方夜譚
咚、咚、咚。
課間嬉笑聲吵吵嚷嚷,身旁的窗戶被敲響三次,比原本那熟悉的節奏要略快、略重。
林昂翻數學課本的手停了下來,接下來更快的三聲咚咚咚讓他將書本頁尾不小心折皺,要知道他最討厭書本被折角了。
林昂,顧揚叫你呢。見他沒動靜,斜後方的女生重複著說過很多次的話。
可這次與以往都不同,她看到林昂的背影有些僵硬,沒再像過去一般笑著懶散地靠窗臺上,說一句,揚哥下午好啊。
大概半分鐘後,他似才從晃神中抽離,站起身推開了那扇窗戶,與顧揚相望。
出來吧。顧揚的眼神鬱暗。
他沒什麼力氣的聲音一下攫取住了林昂的心臟,那樣的聲音裡糅合著卑微的求和以及矛盾。
要上課了。林昂收回了看著他的眼神,佯裝望向教室前方的鐘表。
顯而易見,林昂在退避,顧揚明白這樣的退避意味著什麼,他的眉目間浮現出一種無奈的慍色,亂掃了眼周遭,不容拒絕地問,這課不上行嗎?
話音剛落沒多久,上課鈴聲就解圍似的響起,走廊裡的學生哄聚著走進教室,林昂於混亂中說了句大課間見吧,就坐下在了座位上。
走廊空蕩,看著窗後慌亂消失的身影,顧揚自嘲地扯動了下嘴角。他明白從前天起,那些被輕率說出的隱藏在心底的話,讓彼此之間產生了一條長長的裂縫,如同難以逾越的巨壑。
有個姑娘從高一開始就喜歡上了顧揚,各種明示暗示,多次表白都被顧揚拒絕了,這姑娘不信邪,畢竟都說女追男就隔層紗,所以這週一的時候她又再次表白了。
那會兒顧揚正在打球,周圍一起打球的同學一看這架勢,起鬨喊在一起的,吹口哨的一聲比一聲高,當著別人面拒絕人女孩兒不好,於是顧揚獰著眉罵了句滾蛋,才把這幫人轟走。
人都走後,顧揚邊投著籃邊委婉地拒絕道:你要想找人談戀愛,找什麼樣的人找不到,非跟我這兒耗著。
你這話不前後矛盾嗎?那姑娘往前走了幾步,我就想找你這樣的,就只想跟你談戀愛。
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哪裡有問題,你連個機會都不願意給我。女孩兒忿忿地道。
籃球和地面之間不斷髮出砰砰砰的響聲,聽到這個問題約莫半分鐘後,顧揚忽地扣住了球,對她說: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你怎麼了?
顧揚望著剛進了籃球場,抱著球正走過來的林昂,衝動湧起,說話的聲音陡然升高了些,他開口道:我不喜歡女生。
林昂正準備跟他打招呼,聽到他的話語後停滯在了原地,那女孩兒一時不解,又隨即反應過來他話什麼意思,眼淚嘩地就落了下來,跺著腳哭道:顧揚你至於嗎?用要學習這種理由敷衍我就算了,現在為了拒絕我,連改變性向這種話你都肯說!
你太過分了!這姑娘完全不相信他的話,還以為他在侮辱自己,想告訴自己人寧願喜歡男生,也不會喜歡她這樣的女生,然後就擦著淚轉身跑出了籃球場。
籃球場上只剩下林昂和顧揚兩人,四面空氣像是凝滯了,誰都不知該如何開口結束這尷尬複雜的氣氛,代替了對話的,只有球場上心不在焉的運球聲。
那姑娘跑回教室的路上,碰見了劉鵬,偏偏劉鵬一直對她有意思,見她哭得一塌糊塗,立即問她怎了,誰欺負她他去出頭。這姑娘覺得自己委屈,沒多想就哭著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
放學的時候,劉鵬專門在學校門口等著,瞧見了顧揚和林昂推著車往外走,因為上次他轉項鍊磕窗戶那回,他就覺得自己特丟面兒,這會兒見兩人越走越近,便衝著人大聲譏笑著喊了句,基佬!
那聲音太大了,以至於走前面挺遠的人都回頭掃了眼,顧揚和林昂抬眼就看見了他那副犯賤的嘴臉。林昂脾氣較顧揚火爆多了,臉色瞬間變得陰沉,你他媽罵誰呢?
說誰誰心裡清楚唄,你急什麼?劉鵬自認為抓著別人把柄,又覺得這兩人都好學生不敢打架,滿不在乎地繼續挑釁道:難不成你倆搞過了?不怕有病嗎?
顧揚哐地撂下了單車,一把抓住劉鵬的領子,朝他的臉上重重給了一拳。劉鵬直接被錘倒在地,他經常打架,也不是個弱的,一摸自己鼻子都見血了,口裡罵著死基佬,準備站起來還手,又被林昂一腳踹回在地,之後三人便扭打成一團。
下午三人的家長被教導處主任請來了學校,由於問不出原因,又是顧揚和林昂先動的手,他倆就被罰跑操場20圈。
罰跑前,顧揚低聲對林昂說了句,謝了。
林昂系完鞋帶,站了起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道:謝你大爺,揚哥你這人也太見外了吧,朋友還說謝?
兩人站在樹蔭下,顧揚眉頭皺起,停頓片刻後,他將對方的胳膊從他的肩膀上扒拉了下去,可我不想做你的朋友。
開什麼玩笑?林昂的手臂垂下,他被斜方的太陽晃得都睜不開眼。
想要驗證的念頭無法再多壓抑一秒,驗證對方同自己一樣,驗證他們眼睛裡不自覺流出的愛意是真實的存在,驗證曾發生在他們之間那些觸碰的背後是愛慕、是心動。
顧揚一刻都不想等待了,他害怕他的勇氣戛然而止,他害怕一切又回到隱藏的原點,他不顧後果地說道:我想做你的男朋友。
剎那間,再沒人能視而不見,那道寬闊的裂縫。
大課間就是下午三節課後,倆人翻牆逃出了學校,昨天之後他們就沒怎麼說過話,現在走在街上,林昂在心裡找著無意義的話題。
週末好像要上新的電影,你
我不想談論這些。顧揚打斷了他的話。
林昂心知肚明,眼神凝重,我知道你想談什麼。
不到六點的太陽金燦燦的,三伏天的烈日像要把手臂上跳動的青肋曬到爆裂,兩人在公園的草坪上找了一地兒坐了下來,顧揚正要開口,林昂卻伸手製止了一下,你先聽我說。
揚哥,我們不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很多事兒得想想以後。林昂說話時拽著手旁乾燥的綠草。
我們的家人、朋友,難道都不考慮了嗎?
你能承受,我能承受,可對於他們來說,這是承受不了的重量。
就算退一萬步,他們能承受,但你有沒有想過,別人因為你我,看向他們的眼光會是怎樣?究竟是你和我被接納,還是他們被同樣背離?草地的土壤粘在林昂的指尖,在這件事上說如此坦誠的話語是他一直想要卻一直不敢做的事,說話間他整個人都在微不可見地顫慄。
他說完後,安靜了許久,安靜到他心慌,他用餘光看著顧揚道:我們...不能一笑而過,還像過去一樣嗎?
公園裡人來人往,沉默依舊持續著,很久之後,顧揚終於應聲,林昂,我們還怎麼一笑而過。
聽到他回話,林昂以為一切都要如他所願迴歸原點,語調儘量輕鬆地道:揚哥你真傻,別當真、別動情、別掛
念,多簡單。
對...顧揚點點頭,我傻就傻在...他從草坪上站了起來,說下了最後一句話。
我傻就傻在,偏偏處處當真,滿是私情,皆是雜念。
那天林昂望著顧揚離開的背影愈來愈遠,直到消失不見,也是那天之後,他身旁的那扇窗戶再沒被敲響過。
林昂就那樣孤零零地獨自一人坐在草坪上,他低下頭,眼淚奪眶而出,在心裡悄然說道:揚哥,你不必知道...那片森林孤寂得可怕,我能在這片森林裡找到你,就已經足夠了。
黃昏時刻,從南城河河面上吹拂過來的風,隱隱約約夾雜著些許腥澀味,漸漸染涼了林白路手中的白路茶。
她胡亂潦草地拌了幾下面前的那碗滷肉飯後,就把一勺湯汁不勻的米飯塞入了口中,幾乎沒有怎麼咀嚼,便往下嚥。
喉嚨處被迫撐開,噎塞感隨即而來,林白路用力嚥了很多次,才將口中米飯擠入胃裡,然而第二口她依然如此,埋頭機械地吞嚥著。
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一頓正常的飯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無論怎樣狼吞虎嚥,也依然填不飽肚子。
原本鄭欲森和她約定今晚有事要談,順便一同去吃個晚餐,可下班時鄭欲森的工作還有一點兒沒收尾,便把車鑰匙先給了她,讓她在車上稍等片刻。
到了停車場,林白路上車後坐在副駕駛處,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莫名熟悉的香味,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聞到過。她靠著車椅閉上了眼睛,思考著,這種味道是甘甜醇厚的木香,還有些安神。
木香...木香...檀木香!對,是檀木香,可在哪裡聞到過呢,她的腦海裡變化切換著場景、人物,終於在閃過她的助理Marry時,她倏地睜開了雙眼。
這種香味是Marry最喜歡的一款香水,想起平日裡Marry時不時對鄭欲森的詢問,看他的眼神,林白路頓時覺得車內整個空間香味的濃度,快要讓她無法呼吸,她當即開啟車門,走了出來。
而後,她便獨自一人,無神地遊蕩到了南城河邊這家滷肉店。
吃著吃著,大顆眼淚忽然砸入了石鍋碗中,在此之前,林白路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她慌神快速眨著眼睛,卻被米飯嗆住,嗆得眼淚都變得名正言順,咳嗽在胸腔處猛烈震盪。
從林白路坐下起,滷肉店的老闆劉姨便細心留意著,此時趕忙走來遞給她紙巾,邊彎腰幫她順著氣邊關心地問道:你還好嗎?飯是不是太硬了,不合胃口?
林白路迅速送了口水,又深咳幾下才緩了過來,她接過紙巾擦乾狼狽的眼淚,嘴角扯了一個淡淡的微笑致謝,擺著手道,沒事了。
誒,那就好。劉姨和藹地笑笑。
痛苦滯留在林白路的胃裡,她想和人說說話來以此紓解內心的蕭條蒼涼。這會子還離飯點兒有段時間,攤位上沒什麼人,於是問道:怎麼稱呼您?
不嫌棄的話,和雁辭一樣叫我聲劉姨就好。她一手攥著白色圍裙尾部,一手扶著腰慢慢坐了下來,怎麼沒和雁辭一起來呀。
知道劉姨誤解了自己與周雁辭的關係,林白路暫未作聲,拎起茶壺為對方倒茶後才道:他常來嗎?
聽聞此言,劉姨接茶時稍頓,明白了他們二人之間不是自己猜測的那般,可轉念一想,雁辭肯帶她來這裡,有些事自然不言而喻,便點頭應道:是啊,以前他沒這麼忙的時候常來。
大概就是這個時間點。劉姨側身望向南城河的方向,沿河有剛放學的中學生經過。
什麼時間點?林白路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六點半。
雁辭啊,總是喜歡這個點兒來,我原先當他是喜歡看落日,後來才曉得,他是在看這些放學的孩子們。
看他們什麼呢?林白路也望向那群結伴回家打打鬧鬧少年少女們,那樣子無憂無慮,朝氣蓬勃。
哎...她低聲嘆了口氣,頓了幾秒才說道:看他...無法擁有的生活吧。
劉姨第一次見周雁辭時,他好像就是這般大,或許比這還要小些。
那天已經將近夜裡零點了,她在這店裡打掃著最後的衛生,突然聽見她丈夫在店外著急地悶著聲嚷叫。
由於丈夫無法講話,所以若不是真驚慌,是斷然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她趕緊從店裡跑出來檢視,一下便看到了被打得渾身是血的周雁辭。
十四五歲的周雁辭乾瘦得可憐,臉上巴著灰土與稠紅的血,烏青的印跡明目張膽地佈滿在他的身軀,那件髒破的衣服只能遮蓋住幾分這觸目驚心的傷痕。
劉姨和其丈夫都是那善良之人,丈夫遠遠看到周雁辭時便立馬攔住了他,不讓他再走,因為再這麼走下去,恐怕命都要沒了。
可週雁辭卻如一隻野獸一般,用著蠻力固執地朝前方衝撞著掙脫,丈夫這才嚷叫了起來。
看到他第一眼時,劉姨就心悸得手腳發顫,因為他還那麼年輕,卻像是再也燃不起來的死灰,眼神裡寫滿了絕望與求死。
後來,不管劉姨怎麼詢問,柔聲安慰也好,說要報警也罷,周雁辭都一言不發,也不願再強逼,他們夫婦二人仔細地包紮過他的傷口,為他盛了碗滷肉飯。
從那夜開始,這家店前似乎成為了周雁辭在這世上為數不多能夠喘息的地方,這麼多年來,他在這裡度過了數不清的黃昏。
過去小商戶生意不好做,整條街不是常有鬧事兒的,就是強收保護費的,劉姨賺的錢還不夠供這些無賴們,碰巧有次被周雁辭遇到,面對一群人,他也沒絲毫懼怕,二話沒說上去就是一通打,那些流氓混混反反覆覆來挑釁滋事多次,都統統被打了回去。
他打起架來是真不要命,而這條街也由此乾淨了。
說劉姨是看著他長大的,也沒什麼不妥,她頭次見周雁辭打架時,都不敢相信他是那天晚上被打得傷痕累累的那個男孩兒,那時的她更難以想象的是,這個男孩兒會變成如今人人都得尊稱一聲周老闆的男人。
他來的少了,我也放心了些。劉姨握著茶盞,從記憶裡回過神來,年齡大了,快要幹不動了,若真的關了這店,怕他沒地兒待。
夕陽落盡,林白路望著遠處情人依偎著漫步的身影,輕聲沉吟道:無法擁有的...
奶奶!文文從店裡跑出,一手拉著劉姨的衣角,一手抱著一本精裝的故事書,仰著頭問,我寫完作業啦,可以看故事書了嗎?
好呀,你在這裡乖乖看書,別亂跑,奶奶也該去忙嘍。劉姨站起身,將文文抱在凳子上,擦拭乾淨桌子,就收拾了茶碗進店裡了。
周叔叔沒有來嗎?文文左顧右盼尋找了一番,小心地問著,她還記得上次周叔叔就是和這個姐姐一起來的。
林白路溫柔地笑著搖了搖頭,在看什麼書呢?
周叔叔給我買的。燦爛的笑容立刻浮現在文文的臉上,她將攤開的故事書合起,往林白路的方向推了推,一字一字指著封皮上的標題說道:《一千零一夜》。
心理諮詢室內已經靜寂了兩個多小時,望著周雁辭手裡的那本
書,蘇麥思索片刻,雙手抱胸走了過來,靠著正對著他的沙發,試探性地說道:小時候看這本書裡讓我印象最深的故事不是《阿拉丁神燈》,而是那個叫《終身不笑者的故事》。
周雁辭將故事書合住,放在了沙發旁的小圓桌上,他拆開煙盒,點燃一支菸示意蘇麥繼續說下去。
我到現在都還大致記得故事最後的那段話。蘇麥坐在了沙發上,語調變得起伏生動,講著故事的片段,青年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傳來,那充斥著悔恨的聲音說道:失去了的,想要重新得到,談何容易啊!
那個青年聽到這句話後,悲傷至極,他終身不再言笑,直至瞑目長逝。
雁辭,你有什麼失去了,但想要重新得到的嗎?其實蘇麥能猜的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於周雁辭來說,家人是他再難擁有的,但她想聽他親自說出。
煙霧在光線昏暗的家中繚繞,周雁辭彈了幾下煙身,他瞥了眼掉入菸灰缸裡的菸灰,笑了幾聲問道:職業習慣嗎?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難搞,蘇麥無奈地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當成朋友之間隨意聊聊嗎?
這種掌握不了談話節奏的情形,讓她聯想到了林白路,不禁暗自感嘆自己這工作難做。
周雁辭將煙捻滅,不是失去了什麼。他抬眸看向窗外,是從沒有擁有過。
聽到周雁辭意料之外的回答,讓蘇麥緩慢地深吸了一口氣,她不由自主地追問,那你有沒有想過,讓自己去嘗試擁有呢?
擁有什麼?
擁有愛。
愛是什麼?周雁辭眉峰微挑。
面對同樣的問題,蘇麥喉頭一哽,不久前就在這個房間,林白路曾問她,什麼是愛呀?
她無法用平時對別人說出的,那樣官方的語言來回答他們二人,而是直視著他,反問道:你覺得呢,愛是什麼?
窗外天空漸黑,周雁辭依舊凝視著,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給出答案。
當無意之中,南城夜晚的明燈掩藏住,攀上天空的星月所散發出的微弱光芒時,朝著反方向而行的林昂和顧揚被淹沒在了鬧市街區。
林白路手中緊握著手機,離開了滷肉店,沿著這條街道向背離家的方向踱步,而那手機介面在撥打電話的頁面遲疑。
周雁辭從蘇麥的診所出來後,在店鋪的叫賣聲中走出了那條巷道。
他們四人邊走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沿路商店貼著的視窗禁令。
禁止龍物入內、禁止吸菸、禁止私帶酒水入內、禁止停車......
他們掙扎在泥濘的人潮中,驟然頓住了腳步,因為恍惚之間,赫然在目的那扇視窗上,好似寫著:禁止相愛。
手機震動,周雁辭看了眼來電顯示,回想起蘇麥反問自己的那句話,他在放恣翻卷的人海聲浪中,用著必然會被吞沒的音量回答道:
愛似天方夜譚。
抱歉久等,大家這兩個月還過得好嗎?
這倆月我過得可以用生不如死來形容了:D日常生活只剩睡覺、工作、和上司幹架。
這工作依舊沒完,在忙完之前我只能緣更了,請大家多多諒解。
下章得下週才能更了,這章有點兒苦,下章寫陸漫漫的糖。
最後依舊,記得投珠或留言,感激不盡,下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