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沒有表情,只是黝黑的瞳仁閃過一抹明顯的得色。
老闆娘八卦興致更濃了。誰啊,能讓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子這麼開心?
宋銳沒怎麼說話,然而早就對這小子一貫的臭脾氣習以為常,老闆娘還想再接著挖掘,就被一連聲激動的 “銳哥” 硬給打斷了。那聲音由遠及近,是一路喊著過來的。後面飛快地鑽出來一個面色黃蠟、眼睛放光的小個子。
老闆娘的兒子老二,從小就一心想跟著大哥混社會。一天天的逮著誰就叫跟在誰後面叫哥,特別是對長得兇而且不好相與的無辜的宋銳,態度一向狗腿非常。
宋銳後退一步。老二被老闆娘罵罵咧咧地拎著耳朵丟去打包餐盒。
他手腳麻利地把兩盒熱騰騰的炒麵和一次性筷子裝了塑膠袋,打了個結後兩手遞給宋銳,跟在他後面嬉皮笑臉地問:“銳哥銳哥,今天有客人哇?”
宋銳對他身後的老闆娘說:“錢我下次還。” 一旁的老二拍著胸脯就義氣應了:“好嘞!銳哥您慢走,下次還來啊!”
他提著兩個一次性餐盒,一個人走回小區裡。
小時候沒人和他說話,養成了這樣寡言少語的性子。他自己覺得挺好的,小的時候不用說,現在反而不知道有什麼好說的。
他沒有爸,他媽愛賭,整天裡不管他。有時候想起來就給兩個錢,有時候不給。宋銳長期以來處於被放養的狀態,是個野生野長的人。
他對家人的概念一直以來都很淡漠。如果生他的那個女人就叫做家人的話,那家人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而已。
他好像和別人不一樣——他的感情一直以來都是很稀薄的。不是沒有感覺,而是從來都沒人會關心這些以後,他的感情在日漸萎縮,慢慢地對什麼也提不起興趣。從來沒長久地喜歡過什麼,討厭的也不放在心上。
隨意吧。他的生活就只要想著怎麼賺夠錢養活自己就好了。
第一次見到程皓是在他爸家裡。過了那麼久,宋銳早就忘了當時為什麼去的,在泛黃的記憶裡,他也是僅僅去了一次而已。
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兩隻腳都夠不到地。小身子穿著考究的小襯衫,一對眼睛黑亮水汪。大人叫他坐著他就靜靜地坐在那裡,連兩條短腳都不晃動一下。
他小小的身子籠罩著一層白絨絨的細光,整個人柔軟極了,像一個任人擺佈的布娃娃。
宋銳的手被他媽抓著,沒法走過去細看。
後來是從哪裡知道的,原來那個人竟是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宋銳也知道了,自己應該稱呼他叫哥。儘管他一次也沒機會把這個字叫出口過。
對家人向來無感的他,第一次感覺到家人這種關係的奇妙。
如果家人可以自己選擇的話,他就想選那個小孩。
他住的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那群街巷裡的混混很多都是稱兄道弟,咋咋呼呼的,或者用來示弱討好。宋銳見過太多,但是這個人不太一樣。
只要說出這個字,兩個從來沒站在一起過的人,他們之間的某種聯絡就會被點亮。
他一直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孤身一人的。他們說他學壞了,這也沒什麼,反正怎樣都是長大。但是他現在有一個哥了。
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他哥小小一隻,很可愛的。
哥。
宋銳感覺心口在微微發熱。
但是他現在還沒辦法叫出這個字。他哥剛到這裡,和他一點也不熟。他們之間有一層透明的隔閡,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有合適的氣氛可以讓他正式把這個稱呼叫出口。
*
程皓本來已經把帶來的行李的東西拿出來了,抬頭看了一圈,發現並沒有地方放。
房間就一個,櫃子也就一個,無論他放哪都顯得很扎眼。一張桌子只被用來堆放雜物,除此之外,沒地方讓他安置東西了。
程皓又把東西都收回自己的行李箱裡。
他的東西不多,和他的人一樣,只佔了房子裡小小的一個地方。然後捧著那個裝錢的鐵盒,小心地把它放在了自己的箱子上。
最後他抬起頭,蹲在地上打量這個安靜的屋子。
過了有一會,宋銳回來。門一開啟程皓就從沙發站了起來。他把鑰匙放在玄關櫃的時候,習慣性地用腳帶上門。哐的一聲,震得程皓內心也跟著一個小哆嗦。
他這個便宜弟弟,從剛才開始臉上始終都是不帶表情的。程皓實在猜不透對方的喜惡,心裡更沒有安全感了。直到兩人坐下來吃飯,程皓想起來,自己剛才本來要問他話的。
“宋銳,這裡有網嗎?”
宋銳剛掰開筷子,從炒麵裡抬起頭。見他看過來,程皓伸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電腦。
不過宋銳不說話不是因為這個。他想起來了,自己平時的少有的娛樂活動就是客廳裡房東留下的那臺電視,所以下意識忽略了這個問題。
“沒有。”
“啊……沒事,我也不是經常用。” 程皓說完,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他還是不能習慣和那麼漂亮的眼睛近距離對視,心裡虛虛的。
程皓其實沒什麼胃口。炒麵乾巴巴的,他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宋銳埋著頭,一直把那盒不怎麼好吃的炒麵吃得見底。
他下午還要出去幹活。
宋銳從輟學就開始賺錢。當搬運,當幫工,當快遞員,沉默地幹著所有不需要學歷的能賺點用廉價勞動力換錢的工作。大多都是臨時的,哪裡有活能幹就往哪裡去,在夾縫裡生存。
程皓等他再次出了門,才感覺這間房子裡寬鬆了不少。
宋銳的人冷是冷了些,只要以後習慣了這樣的相處,就好了吧。現在沒有一個地方願意收留自己,程皓應該感謝他的。
程皓想到了什麼,他複雜的目光穿過房間的門,落在自己那個行李箱上。裡面不只有他的東西,箱子的最底層,還壓著一封律師函。
他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宋銳。如果說了,程皓覺得自己很可能會被趕出去。
他想不明白。他爸之前也算不上是多大的一個官,頂多在小地方說得上幾句話而已。偏偏他進去之後,還有人肖想著他們家或許還有個老底。一個貸款公司找上門,把手上幾張合同紙拍得噼啪作響,振振有詞要他還他爸欠下的十萬塊。上面確實有他爸的簽名。
程皓被嚇到了。
他以前哪裡遇上過這樣的事。前一刻他還是個靠著家裡養活的人,轉眼就變成無處容身,身負債務所以到哪裡都不受歡迎的棄子。要用他乏善可陳鬆鬆垮垮的人生閱歷,一力扛住生活這座大廈突如其來的傾軋。
生活跟你翻臉的時候,從來都是不挑時間不講道理的。就好像是,所有的東西都沒有預兆地崩塌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