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過後,在門外轉了不下五十圈的於得水,終於鼓足了勇氣,去敲了那扇,自打二位主子回來後,就再沒傳出過動靜兒的門。
他當然知道二位主子一早去了哪兒,又從哪兒回來,可……
就連他昨兒個偷偷去瞧少主子,都要抹上一會兒眼淚的,女主子這做孃的,怎麼可能沒有半點兒反應?
除了女主子生了爺兒氣之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可能。
可不?
就連他於得水的智商,都看得出來那地道的工事沒有個三五個月根本挖不出來,更何況是女主子?
以她的精明,怎麼會猜不出來爺兒根本一直都有少主子的訊息?
恁是女主子平日裡瞧著恁頑,也不是個熱乎人兒,可說到底少主子也是她身上活生生掉下來的肉啊,她是不說不念,可怎麼能不憂心著急呢?
別說是她這個做親孃的了,就連他於得水前些日子來歸化的時候,剛剛得知原來主子一直都有少主子的訊息時,心裡都是有不平的。
他不恨爺,只是心疼那自出生以來,沒被爹孃寵過一天,吃盡苦頭,如今又落在賊窩,九死一生,卻從不怨恨的孩子。
哎……
“進來吧。”
屋子裡面終於傳出了迴應,於得水趕忙推門進去,扒著眼兒瞄了一眼那蓋的嚴實的床幔,裝作無事的掐著尖嗓子道:“新來的廚子才做了白玉糕,瞧著模樣恁好,要不要奴才給二位主子端來嚐嚐?”
“我不想吃。”床幔裡傳出了小猴兒有氣無力的聲音。
於得水喪氣的擠擠眉,心道:果然,女主子生氣了。
“要不然奴才叫人煮些蟹肉粥給主子端來,昨兒新送來的鮮活的蟹子,好著呢,奴才剛剛廚房裡頭瞧見了,不比咱們京中的小呢。”
“不想吃。”床幔裡又一次傳來小猴兒沒勁兒的聲音來。
於得水那並不曾上年紀的臉上,愁苦的生生堆出了幾道褶子。
哎……主子爺兒,奴才是真幫不了你了。
“那奴才就不饒二位主子休息了。”於得水躬身作禮,只得轉身退下。
“誒,等會兒,誰讓你走了!”
忽然小猴兒那亮堂許多的一嗓子從背後傳來,嚇了於得水一個激靈,以至於他轉身的時候,左腳絆右腳,直接給自己絆了個蓮花坐。
再抬頭一看,於得水的眼睛,登時變成了兩個鵪鶉蛋。
他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個兒真是想多了……
可不?
茲瞧眼麼前兒那掀開一個角兒的帳幔裡,那二位跟擰燈芯兒似的擰在一起的主子,一副全然還沒睡飽的惺忪模樣兒,別說他先前所想的生氣,惱怒,感動了,壓根兒除了困,什麼表情都沒有好伐?
瞧著二位主子一副今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一切如常的模樣兒,於得水在心裡忽然同情起少主子來了……
卻見床上,那個明顯剛從周公宴上回來的小猴兒探出腦袋來,揉著眼睛,打著呵欠,吩咐於得水:“去給我蒸一屜包子,餡兒就豬肉大蔥…。哦,不,沙蔥,要吃沙蔥的,多放點兒,再給我煮上一大碗雞蛋牛奶醪糟——”
“醪糟不行,待會兒得吃藥,換一個。”躺在方枕上,摟著小猴兒腰的延珏,眼睛撕開一條縫,懶懶的打斷她。
小猴兒噤噤鼻子,“嘛吃不得,酒我都吃了,這點兒醪糟還能中毒身亡不成?”
“換一個。”
“我想吃。”小猴兒堅持,眼珠子裡閃著八百年沒閃過的餓死鬼投胎的眼神。
“……豬。”
最終,延珏敗下陣來,由著她‘糟蹋’自個兒,而他自己則是一個翻身,長腿一騎,騎馬似的把小猴兒瘦長條子的身子騎在身下,腦袋往小猴兒脖子一埋,大有包子蒸好之前,爺兒再睡一會兒架勢。
果然,床幔在於得水還沒從地上爬起來時,就二度放下了。
而於得水幾乎掉在地上的下巴,自此開始,似乎就在也沒撿起來過。
他甚至還狠狠擰了幾下自己的手背,如果不是讓他疼的呲牙咧嘴,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幕幕是真的……
天……他是多久多久多久沒見過這樣的爺兒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懷疑這些年的風霜雪雨都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什麼冷麵閻王,明明還是那個紈絝恣意的主子爺兒啊。
還有女主子……
如果不是眼睜睜的看著眼麼前兒並不熟悉的草廬,他幾乎差點以為,他是在許多年前的睿親王府啊。
這……
於得水啞口無言,一時心中油鹽醬醋全部打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高興二位主子如此自在的模樣,還是心疼他們從前始終狀若無事的表象,他只是又一次徹頭徹尾的明白了,二位主子之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從來不需要任何解釋。
是的,打從地道回來之後,小猴兒什麼也沒問延珏。
而他似乎也沒想解釋任何事,只是在給小猴兒抹去了僅有的幾滴眼淚渣兒之後,淡淡的說了一句:“放心吧,他們都不會有事。”
是的,他們。
不只是小猴兒親眼所見的四斷,還有同樣也在林聰兒手裡的穀子。
這兩個讓她想起來就心尖兒抽抽疼的人,這兩個她這輩子覺得最虧欠的兩個人。
小猴兒不知道自己究竟窩在延珏懷裡窩了多久,她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泣不成聲,甚至連眼眶都沒怎麼熱,只是安靜的窩在延珏的懷裡,一句話也不說。
那一瞬間,她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她只是忽然覺得自己好累、好睏,就像是許多年沒睡過一個好覺,眼皮都沉的像掛了秤砣,恁是怎麼使勁兒也抬不起來。
“我好睏,你揹我回去,好不好?”小猴兒終於開口了,根本不等延珏的回答,就自個兒爬上他寬闊的背。
延珏自然的擎住了她的身子,任由她秤砣似的腦袋瓜兒窩在他的頸窩,接著在那土院兒的兩個回回驚詫萬分的眼神中,明晃晃的揹著她走下地道。
甚至連火鐮都沒有敲打,兩個人就這樣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朝前走著。
四周寂靜的可怕,可不知道是不是這地道太過寬敞,還是延珏的記憶太好,就算眼前漆黑一片,他卻永遠知道路在何方。
步履梭梭聲中,延珏忽然側頭開口問她:“你怎麼不問我——”
“你想讓我問什麼?”小猴兒窩在他頸窩哼唧,懶洋洋的樣子,擺明完全沒有任何好奇的心。
延珏笑笑,擎著她的腿顛了顛背,給她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後,漫不經心的道:“你應該生氣的。”
“我高興還來不及,生哪門子氣呢?”
“延珏。”小猴兒摟緊了延珏的脖子,熱氣吹在他的耳邊,用近乎氣聲的小動靜兒喃喃,“我說過,你想做什麼就儘管放手去做,不用跟我解釋。”
“我相信你,這就夠了。”
延珏背一緊,頓了頓,再沒有說話。
他到底什麼都沒解釋,就那樣揹著她,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前行。
不一會,聽著背上的小猴兒漸漸傳來的輕鼾聲,延珏沒來由的笑了,一股沒來由的溫熱在心尖兒漫開。
這丫頭是真的睡著了。
……
在吃了三個大包子,喝了一大碗雞蛋牛奶醪糟後,小猴兒的胃終於連裝藥的地方都騰不出來了。
恁是延珏端著藥碗板了好幾次的臉,小猴兒也死活閉嘴,沒喝一口,以至於最後實在沒招兒,於得水只好把藥灌進了羊皮袋子裡,在扶小猴兒上馬之後交給她反覆囑咐。
“女主子,待會兒一定要趁熱吃啊,涼了就失了藥效了。”
“扯嘛狗屁蛋子,難不成治病的是熱氣兒不成?”小猴兒斜眼兒損他,然對上延珏那橫成一條線的黑眸,又瞬間收了威風,變了一副小媳婦兒的臉,朝他勾了勾小指。
“喂,可是說好了啊,我不回來之前,你不許走。”
“賴皮纏。”延珏的口氣一本正經,卻還是抬起了胳膊,迴應了她幼稚至極的勾小指遊戲。
鉤纏在一起的時候,小猴兒傻嘻嘻的呲牙一樂,一張臉明亮的連太陽都覺得刺眼。
……
小猴兒從來沒像這一刻這麼恨自己姓石,如果自己不姓石,如果沒有她肩膀上沒有扛起石家軍的那面大旗,如果沒有石家上下幾十個牌位跟下頭活生生的盯著她,她一定死也不肯離開好不容易見上一面的延珏,急匆匆往營地奔。
可沒辦法,如果她就這麼丟了,整個歸化城今兒個怕是都會被翻過來。
果不其然,此時將軍帳中,小狼急匆匆進來跟正坐在帳中戳著案几揉腦袋的石墩兒道:“不對啊,今兒這一上午都沒瞧見大小姐的影子啊,我剛才去了一躺府邸,奴才們都說昨兒個晚上就沒瞧見她,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兒吧?”
小狼撓著腦袋,站不住又轉了身,“不行,我得再去找找。”
“誒,小狼哥,你給我回來!”石墩兒一嗓子喚住他,揉著昨夜因宿醉疼的炸裂的腦袋,笑的神秘兮兮,“我說你也太不解風情了,你就沒發現今兒出了我姐沒來,還有一個人也沒來麼?”
“誰啊?”小狼一副呆怔模樣。
石墩兒得意揚揚下巴,“我姐夫唄~”
小狼一副更呆怔模樣,那娃娃臉上,明顯寫著‘敢問您姐夫是哪位’。
“嘶——瞧你這記性,好像昨兒晚上吃酒你沒去似的。”石墩兒翻了個白眼兒,明顯瞧不起小狼的智商。
他這麼一說,小狼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兒,昨兒這小子喝多了,大夥兒一頂頂的高帽子給他一扣,他又不知道身在天南海北了,滿嘴胡謅自己是石家唯一的男丁,最後還把大小姐許給僧王了。
“咋樣?想起來沒?”石墩兒滿臉榮耀,好像自打他進了石家的門後,這是他做的最英明的一件事兒。
然,小狼可沒受他感染,而是仍舊一臉呆怔,好心提醒他,“你最好把這事兒忘了。”
“忘啥,這是好事兒啊,你以為我喝多了胡鬧吶?可不是那麼回事兒,你說說我姐,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也沒個婆家,整日跟咱們在軍營裡打滾折騰,該吃的苦一樣沒少吃,該享的福啥也沒享著,如今石家人丁單薄的一個手指頭都能掰過來,難不成我還真這麼一直瞧著?”
石墩兒那笨咔咔的嘴,說起這事兒來,居然流利的像抹了油,“再說了,僧王是何等英雄,但對我姐,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瞧見,那是一頂一的好,我姐要是跟了他,肯定是做正福晉位的,享福的日子跟後頭呢。”
“你死了這條心吧,大小姐不可能同意這樁婚事。”小狼開口,就一句話堵死了石墩兒,雖然外人都以為小狼是這位石將軍的隨扈,可事實上,在小狼和小虎二位兄弟心中,眼前這個石家的少爺將軍就是一個讓他們不斷擦屁股的……朋友。
是的,儘管石墩兒又蠢又笨,但對小狼還真是不錯,也向來不擺架子,當然,這小子也沒長過架子這玩意兒。
小狼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最重的義氣,他這輩子只認精衛這麼一個主子,所以對他來說,別說這小子只是個廢物將軍,就算他面對著的是天子,也一樣不可能讓他服從。
主上讓他保護石家大小姐,那他就保護石家大小姐。
不該做的不做,不該說的不說。
是以當石墩兒百般好奇的問他,“這話怎麼說?”時,小狼什麼也不可能說。
他不可能告訴他,他曾經見過大小姐和睿親王在一起時候的樣子。
那樣的畫面,只要看過的人,都會明白,那兩個人之前,再插不進去第三個人。
不過這個道理,他懂,石墩兒可不懂,小狼這一不說話,他反到還受了激,沒事兒閒的做上了賭。
“誒,我說狼哥,要不咱倆賭一局,就賭……賭十兩銀子吧,我賭這事兒一定成。”
“我沒銀子,我也不賭。”小狼懶得看他那傻樣兒,忽的耳朵動了動,他好像聽見了什麼‘危險’的聲音。
“我有銀子,我跟你賭。”
一嗓子亮堂的動靜兒從帳外傳至帳內,彼時石墩兒正端著杯子仰頭喝水,一瞧見那噙著笑站在他面前的石猴子時,一口水嗆住,差點兒沒全噴出來。
……
半個時辰之後,當僧格岱欽進營帳的時候,石墩兒已經跪在角落裡,一副罪人的模樣兒,雙手舉著滿滿一碗水,擎在頭頂。
看見石墩兒投射過來的求救眼神,僧格岱欽十之*知道大概是怎麼一回事兒了。
不過石墩兒的美夢破滅了,僧格岱欽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替他求情說話,而是傳來了下人,要了一碗醒酒湯。
“怎麼,昨兒喝大了?”小猴兒笑著問他,就好像昨兒夜裡那些尷尬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僧格岱欽亦然,只笑笑道:“可不,你也知道,我想來不善酒,昨兒吃的有些多,今兒早上醒來,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看來今後,這酒,我還是少吃為妙。”
嘛?
不記得了?
石墩兒欲哭無淚,怪不得他不明白他的眼神兒呢,合著昨兒一口一個姐夫的,他都白叫了,人家都忘了啊!
乖乖……合著到頭來,倒黴的就剩他自個兒了……
石墩兒舉著水,扁著嘴,欲哭無淚。
僧格岱欽連著喝了兩碗解酒茶,小猴兒也空出了肚子,幹了早上於得水給她裝的那帶子湯藥。
藥苦死了,在舌尖漫開,像漿糊一樣封住了她的嘴。
小猴兒果然沒有開口告訴僧格岱欽,她早上見過天養的事,她當然也沒說,她已經知道了林聰兒的下落。
儘管,這對僧格岱欽鎮壓白蓮教的人來說,是最最需要的訊息。
可她還是什麼也沒說。
就像她什麼也沒問延珏一樣,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她心中清楚,有些事情她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
延珏會來歸化,絕不會僅僅是為了見她。
他有一盤大棋在下,而她要做的,就是做一個安靜的觀棋人。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一切總是要變的。
也許吧,在面對選擇面前,每個人終將自私。
“哦,對了。”僧格岱欽打破了二人之間過份的寧靜,“毛伊罕這丫頭今兒個來信了,說是天天做夢都想吃*糖,非要讓我給她尋一些快馬捎回去,你說說,這丫頭,這*糖京中又不是買不著,還非要這麼老遠折騰一遭,真是拿她沒辦法。”
“你還別說,味兒真就不一樣。”小猴兒一副,‘這事兒我明白’的表情,“京中那幾家我都吃過,確實沒咱蒙古這邊兒的好吃。”
“這我不跟你爭,吃糖這種小孩子乾的事兒,我還真沒什麼研究。”
“喂,你這是變著法兒損我呢?”小猴兒翻了一個白眼兒,僧格岱欽如往常一半低笑著,卻是明顯避開了她的眼睛。
可能除了石墩兒這樣的傻貨,都能嗅的出來這帳中四處飄散著的尷尬。
小猴兒沒話找話兒,“還真是,算起來毛伊罕還有月餘就要生了哈,想想真是笑話,那丫頭自個兒還是個孩子呢,就要當孩兒她娘了,也不知道她能生個男娃還是女娃兒。”
僧格岱欽笑笑,意味深長的道:“她若命好,但願她誕下格格吧。”
小猴兒乾巴巴的笑笑,氣氛又莫名回到了之前的凝滯。
是啊,那丫頭若是命好,就生個女兒吧。
以如今的時局,若是阿哥,那孩子的命運也好,她的命運也好,都終將被捲進無休無止的政治鬥爭中去。
想想這些,莫名的讓小猴兒有些煩躁。
算了,不說這些了,說點兒一加一等於二的吧。
“對了,你昨兒個與祁晉談過沒有,他怎麼說?”
他負責替她練兵,她回贈他替他籌措軍餉,這是他們之前談好的條件。
說起這個,僧格岱欽又是一陣嘆笑:“這個祁晉,也難怪年紀輕輕能做上這大掌櫃之位,他著腦袋裡面裝的,可不只是一個算盤。”
“怎麼說?”
“這人可是個人精兒,他口口聲聲說著他大盛魁雖然資產頗豐,但供應一隻軍隊,死錢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最穩妥的,還是要讓錢活起來。”
“活錢,呵……”小猴兒笑笑,“他是不肯吃虧,說什麼都要沾些便宜吧。”
僧格岱欽點頭笑笑,“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看上了扎薩克三處鐵礦,想自採罷了。”
“鐵礦?”小猴兒瞥瞥嘴,“這人胃口還真是不小。”
要知道,如此戰亂時期,鐵器的管控之嚴格已經到了普通人家每兩戶才有一把菜刀的境地,他祁晉要自採三個大鐵礦,那可絲毫不亞於採金。
不過顯然,瞧僧格岱欽那一派輕鬆的模樣,他是答應他了。
本來麼,這事對別人來說並不容易,可對僧格岱欽這個扎薩克親王來說,只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的小事。
小猴兒咂咂嘴:“這個祁念鄉,還真是條滑泥鰍。”
“滑泥鰍也沒什麼不好,只要抓住了,吃起來肉是極鮮的,真正要防的,是那些看上去溫吞的虎狼。”僧格岱欽若有所指的道。
小猴兒翻翻眼珠子琢磨了一會兒,“你是說塗塵?”
僧格岱欽點點頭,意味深長的說:“其實想想,他的家人來的未免太是時候。”
“你的意思是他本就有意讓我拿人做質?”小猴兒並不意外,她點點頭,“其實這種可能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就算是那樣,又如何?他有所圖,我有所用,管他黑貓,白貓,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
小猴兒歪嘴兒笑笑,“他是老狐狸,我也不是小白兔。”
“知道了,你是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猴精兒。”僧格岱欽笑笑,頓了頓,還是提醒了一句,“虎狼不堪圈養,終為禍患。”
小猴兒揚揚下巴,“那也要看養它的人是誰。”
她可不是自滿,如果是幾年前,這樣的話,她可不敢說,可如今她自個兒的心都裡外泡的黑透透的,跟她玩兒心眼兒,跟她比狠辣,還真沒有幾個人能贏她。
虎狼?
她也是。
僧格岱欽一笑置之,茶既然已經涼了,他也沒有再多坐,而是說要去校場轉轉。
而臨走之前,他還是叫上了石墩兒跟他一塊兒。
當石墩兒終於得到特赦可以起來時,腿兒已經軟的站不住了,而那舉著的滿滿一盆兒水,也如數灑了半盆在腦袋上。
小狼上前拿袖子剛要幫他擦擦,卻聽石猴子板著臉道:“別管他,正好讓他清醒清醒,省得以後再犯糊塗。”
僧格岱欽頓了頓步子,他知道,她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是糊塗麼?
不,他清楚的看見了自己心,他這輩子,從來沒像昨晚那般清醒。
掀開簾子出帳的時候,僧格岱欽便看見那個恨不得把瘦削的背躬到膝蓋的塗塵,他跟他問安,一如往日般謙卑。
僧格岱欽挑挑眉,“候了多久了?”
“回王爺,下官剛剛到。”
僧格岱欽“嗯。”了一聲,離開許久之後,塗塵才緩緩直起身來,滿是褶皺的三角眼,看著那筆挺寬厚的背影,眯成了一條縫隙。
……
說來還真是奇怪,平日裡,小猴兒覺得一天的時間,掰成八瓣兒都不夠用的,可今兒這天……
下午草草吃了些茶餅後,沒什麼事兒可做的小猴兒至少出去看了七次太陽,可那太陽餅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就跟被釘子釘在天上似的,怎麼感覺丁點兒沒動呢?
小猴兒現在的心情,真可用盼星星,盼月亮來形容。
如果不是她這個石家大小姐,必須得跟這兒帳中杵著,她早就騎馬飛回那宅院了。
想想她爺們兒和兒子都跟那等她,她一顆心就好像長草了似的。
媽了個勺的,憋屈。
此時此刻,小猴兒開始同情那些廟裡的神仙了,願不願意都好,只要有人拜你,你都得跟那傻呵呵的坐著。
又過了許久。
終於,小猴兒坐不住了。
“來人,拿紙筆來。”她呼號一嗓子,稍候墨硯紙筆都奉了上來,接著她是猛一番揮毫——
字,卻一個比一個醜。
可她也並不氣餒的畫著一個個‘蟑螂’,直到蟑螂們活生生‘爬’滿整整六張紙。
大功告成之後,她拎起來,挨張吹乾了之後,裝到了一個錦盒裡,又用蜜蠟封了個結實。
她傳來驛差,“這是一封密奏,快馬送到京中,務必親自交與皇上。”
……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終於掉進大地。
天色烏漆抹黑之前,小猴兒早早‘就寢’,且板著一張臉吩咐下人,誰也不要來打擾她。
待院子裡終於安靜了之後,她才換上一席輕便的衣裳,腳點地,做賊似的從自個兒個屋兒,自個兒的院兒裡偷溜了出去。
沒辦法,誰讓她這院子裡探子太多。
不過當然,以她的身手和經驗,想從這幫人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的溜出去,並不是什麼難事。
騎上一早便準備好的馬,小猴兒用行動演繹了‘歸心似箭’這四個大字。
踩著一路撒下的月光,在差點兒累死了那匹倒黴的馬後,紅著一張臉的小猴兒,終於喘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到了那明明陌生,卻讓她感到無比親切的府邸。
看見那四盞高高懸掛的紅燈籠,小猴兒心裡好像灑了一盆羊肉湯,瞬間暖和到四肢百骸,外加香氣四溢。
家。
她腦子裡忽然湧出了這樣一個大字。
咚!咚!咚!
在小猴兒強盜式的拳頭猛一陣摧殘之後,那道門終於吱嘎一聲打開了。
當看見那個讓她心心念唸了一整天的俊臉時,小猴兒二話不說,一個蛤蟆抱衝了上去,腿兒一盤,無比靈活的盤在延珏身上。
她絕對不會告訴他,她有多害怕,開門之後,見不到他。
呼……呼……呼……。
小猴兒這才張大了嘴,好一陣猛喘,喘了好一陣才回到人間的小猴兒,茲聽見於得水那結結巴巴吃了嘎蹦豆子似的話。
“女、女主子……”
小猴兒順著他的眼神四下一瞧,卻見五六七八雙完全陌生的奴才們的眼睛幾乎要飛出來似的看著她。
哦,不,看著被她掛上的這棵‘樹’。
小猴兒看看‘樹’,‘樹’也看看她。
接著,小猴兒一呲牙,小臉兒笑成個大葵花,‘樹’顛顛手,託緊了她,旁若無人朝院子裡走去。
徒留滿地的大眼珠子……
我的媽呀,這京城裡頭來的貴人,還真是會玩兒啊。
……
“延珏……”
“嗯?”
“延珏……”
“嗯。”
“延珏……”
“……”
“我叫你吶,你應聲啊?”
“……嗯。”
“延珏……”
“嗯……”
站在牆根兒底下,聽著那屋子裡頭反覆傳來的無聊對白,於得水不知道主子爺兒什麼心情,反正他……可能是要瘋了。
他當然是明白二位主子難得在一起的心情……可……
沒辦法,他實在沒法兒把屋子裡頭那‘賴皮纏’的姑娘跟他記憶裡的烈性匪氣的女主子聯絡在一起。
他更沒辦法,把那個一聲聲接著無聊對白的男子,跟他的主子爺兒聯絡到一塊兒……
天吶——
嗯,天吶。
……
就這樣,小猴兒開始了白日裡盼星星,星星下死皮賴纏著延珏又盼太陽塊來,鑽下地道去趴牆根兒看四斷的日子。
如此反覆七八天,她居然絲毫不覺得疲倦,反倒是每天都像吃了大煙膏子似的無比精神,而事實上,儘管她並沒有刻意去戒那已經成癮的阿芙蓉,但她確實已經有好幾日都不曾吃過了。
李坎給她診脈的時候,都不免露出了詫異之色。
“姑姑可是服了什麼聖品?不過幾日,脈象居然好了如此許多。”
聖品?
當然是聖品,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她們一家人能聚在一起,更讓她美的事兒麼?
儘管,她們相聚的如此‘不雅’。
兩口子會面像偷情,母子相見全憑偷窺。
可那又怎麼樣,對小猴兒來說,這已經是她從前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了。
以至於小猴兒幾乎夜夜都不捨得睡,白日裡天天於帳中瞌睡,日日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有時候幾乎給她一種錯覺,晚上的那些才是最最真實的,白日裡才是夢。
因為日日都要從地道走上一遭,幾天過去,小猴兒也漸漸想明白,延珏為什麼非要弄兩個回回跟這兒守著於兒子一牆之隔的院子。
可不?
以林聰兒那被門擠過的戒心,絕不會懷疑兩個回回會是朝廷的人。
事實上,他們也不是朝廷的人,只是延珏的人罷了。
後來,小猴兒才知道,此人名叫沙敬,是個地地道道的回回,二十五歲考取秀才,二十七歲入仕途,不到四十歲就做到鹽課提舉司提舉,任職兩淮鹽運使司,期間因為性情相投,與任職兩淮鹽運司副使的精衛結成莫逆之交,也因此,在精衛回京之後,那些曾視精衛為眼中釘的兩淮鹽運衙門的人便尋了由子將其拔根。
時值春節,正巧朝廷下賞賜貢酒,眾官知其信仰回教,而教義又不許飲酒,便故意設了個局子,將貢酒推與他,將沙敬陷入兩難之地。
喝,叛教,不喝,不尊聖意。
無奈,沙敬大羞大怒之下,只能遂了一行人意,忿忿辭官。
可教義不給飯,他們又一無田畝,二無牛羊,他們總是要生活的,後來沙敬入京找到了精衛,由精衛舉薦,暗地裡為延珏辦事。
因為日日都要走上一遭,幾次三番,小猴兒跟沙敬的婆娘也熟了起來。
也是奇怪了,這大姐明明不過是一個鄉下婦人,也知道她和延珏大約是什麼身份,可她居然不怕他們。
小猴兒真的很久沒遇見敢看著她眼睛說話的人了,這大姐絕對是其中一個,只要沙敬不在一旁,她絕對都是瞪著兩隻輪廓深邃的大眼睛跟她說話。
只有在她跪地做禮拜的時候,小猴兒才能看見那雙眼睛裡十足的敬畏。
回回大多有兩個名字,一個戶籍上的,一個是經名,這大姐告訴小猴兒,她的經名叫艾麥拉,大概是希望的意思。
如果讓小猴兒細數一下她這輩子認識的人裡,說話最直接的一位,她想,非這大姐莫屬了。
一日,在小猴兒趴了牆根兒之後,從茅房裡才出來,就迎上了這明顯等了她有一會兒的大姐。
“你是奉朝廷之命來殺光我們回回麼?”
------題外話------
以上,先這些